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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中的平江

选个细雨的时候,走一走苏州的小巷,应该是最有味道的。经过国庆长假的喧闹,这会儿的平江历史街区安静下来。这块约1.16平方公里的区域,刚刚戴上“中国历史文化名街”的桂冠。

寻一处临河的茶室依栏而坐,石桌藤椅,紫砂香茗,青砖铺地的角落已有些许青苔,身旁的女贞透着仲秋成熟的绿意,在微风的轻拂下徐徐摇晃,一切仿佛就倏忽穿越了时光隧道……

“水陆并行,河街相临”的“双棋盘”城市布局,被诗化成“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构成了苏州古城的个性。南宋绍定二年(1229)刻勒的《平江图》作证,依然如此完整保留着昔日河街桥巷格局甚至名称的,苏州城里仅此一处。

从北宋政和三年(1113)到朱元璋改苏州府(1367)为止,苏州称平江有二百多年。一千六百米长的平江河南起干将路苑桥,北至东北街迎春坊,沿河铺陈开来的市井,透露着昔日繁华的景象。

大宋朝从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开始,成就了一个文人趣味浓郁的时代,从皇帝到小民,文人趣味这个极雅致的话题,把中华文化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而位处古城中心地带的平江路就在这时兴旺起来。

似乎和山塘商业码头的奢华不同,这里大户人家和深宅大院的集聚更像一个“高档住宅小区”。

丁家的宅子就坐落在这片街区里。门头已经修缮,但《中吴纪闻》里记载的“堂宇甚古,有层阁数间临其后”,却还没有见到。同行的平江区领导告诉我,一切都在慢慢修复中,现在这里动一砖一瓦都要经国家批准。这个丁家,就是大宋朝苏州人中第一个官至宰相的丁谓(966-1037),宋代这官名一长串,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感谢大史学家司马光,在他的笔记《涑水记闻》里,居然把丁谓同事们描述丁氏相貌的话记了两条,说他“面如刻削”,又说“谓貌睢盱,若常寒饿者,而贵震天下,相者以为真猴形云”。这话有点幽默感,只有“睢盱”两字理解起来要费点脑筋,其实,如果用苏州话讲出来最最贴切,就是丁谓嫡嫡呱呱一副“猢狲精”的样子,瘦得像个讨饭叫化子。《宋史·丁谓传》长达五页,对他的评价却只用了九个字,叫“机敏有智谋,狡过人”,翻译成现在对干部的评价就是有本事,但人品有问题,或者叫德才不兼备。

面有奇相,必有过人之处。老话说得还是有点道理的。

淳化三年(992),二十六岁的丁谓中进士,名列第四,从此宦海沉浮,还回家乡做过一段父母官。

《宋史》对丁谓的才华记了不少,说他的文章自唐朝韩柳之后,“二百年始有此作。”还说他琴棋书画“无不洞晓”。而且记忆力惊人,“文字累数千百言,一览辄诵”,比一目十行厉害得多,简直就是过目不忘。后来做了号称“计相”的三司使,就是中央政府财政部长,从容应付文山会海,下属们“久难解”的事情,“一言判之,众皆释然”。别人搔头摸耳朵理不清的事情,他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可见确实才能出众。

“机敏有智谋”变成一把双刃剑,让丁谓在官场左冲右突,他不动兵马,却用政治、经济的手段解决了西南少数民族问题,初露才能。

后来主动回到家乡担任平江军节度使和地方行政长官时,为家乡做了件大好事,请求朝廷特批免除人口税(“特免丁钱”),这样做,大概对苏州减轻日益增多的外来人口压力有好处。苏州老百姓感谢他,特地在钮家巷里建了一座丁晋公庙。范成大在《吴郡志》里记下了这件事。丁谓死后近二百年刻勒的《平江图》上还清晰地标明着庙的具体位置。

丁谓的宦海生涯主要是在宋真宗赵恒时代(998-1023在位)。宋朝那会儿,皇帝的年号不像明清那样“从一而终”,譬如万历四十八年不改,康熙六十年不变,而是一碰到什么事情就改年号“讨吉利”,这个宋真宗不过做了二十几年皇帝,年号却有五个,便是咸平、景德、大中祥符、天禧和乾兴。这是北宋第三位皇帝,虽然有点趾高气扬,但斗志已不如他老爸赵匡义(太宗)、老伯赵匡胤(太祖)。真宗的“丰功伟绩”就是著名的“澶渊之盟”。丁谓虽没有直接参与前线战事,却显露出处理突发性群体事件的本事。事情发生在景德四年(1007),已是宋辽议和后的第三年,《宋史·丁谓传》记录得比较详细。说是“契丹犯河北,真宗幸澶渊”,皇帝又亲自披挂上阵,却依旧挡不住辽军铁骑。老百姓纷纷逃到黄河渡口,“而舟人邀利,不时济”,摆渡艄公们见利忘义,要钱不管百姓死活。丁谓急中生智,把牢里的死囚押来,冒充说是艄公,“斩河上,舟人惧,民悉得渡”。然后,丁谓组织民众在河边竖起旗帜,敲锣打鼓,虚张声势,“呼声闻百余里”,辽军以为宋军有了准备,只好退兵。

如果丁谓一生都把这种“机敏有智谋”用在正道上,那历史对他的评判就会完全不同。可惜,他将这把双刃剑更多地用在了溜须拍马、宫廷斗争上,“狡过人”终于暴露了他的人品缺陷。

《中吴纪闻》记录了丁谓的一些轶事。作者龚明之(1091—

1182)是苏州老乡,又是丁谓孙子德隅的朋友,还去过平江历史街区那个丁宅,写的故事自然有真实性,那就抄几条下来看看丁谓的“机敏”马屁功夫。那时,丁谓已经做了参知政事,就是副宰相了。一天,真宗和大臣们闲聊,问:“唐酒价几何?”唐朝的酒是什么价?这基本上是“非常6+1”的题目。结果丁谓应声而答:“每斗三百。”

还解释说,杜甫诗里写得清清楚楚,诗云:“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看人家这水平哦。还有更绝的。一天真宗给群臣“侍宴赏花钓鱼”,但皇帝的钓竿就是不见鱼来咬钩,正无聊间,丁谓口占两句:“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钓迟。”看看这马屁,堪称全国一流,难怪要惹得皇帝“赏咏再三”。

当然,这些只是耍耍小聪明而已。

“澶渊之盟”后,宋辽大规模的战争平息,宋真宗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就想折腾点“大事”。他信道教,就想弄个泰山封禅的仪式。在讨论的时候因经费问题发生争论。丁谓只顾拍马屁,支持按子虚乌有的“天书”意见办。《宋史》里说,当皇帝问他这个财政部长经费问题时,丁谓回答“大计有余”。就是钱大大的有。结果一个仪式花了八百余万贯,相当于宋朝年平均财政收入近十分之一。放在现在比较,就是一个四五千亿元的项目,确实够大的。真宗又想造个气派的玉清昭应宫,仍然遭到廷臣的反对,又是丁谓跳出来拍马屁,说“陛下有天下之富”,建个宫殿算个啥?再要有人反对皇上的决定,“愿以此论之”。我就去和他们辩论。丁谓卖力地帮真宗造玉清宫,原计划造十五年,结果七年就完工了。连沈括也佩服丁谓的建筑工程理论水平,专门在《梦溪笔谈》里记了一笔。

丁谓一路升迁,终于进入权力核心层。天禧三年(1019),在家乡工作有了“基层工作经验”的丁谓调回中央,“以吏部尚书复参知政事”。当时的政府首脑是大宋名相寇准(961-1023)。

寇准很看重丁谓的才能,说起来还是丁氏官场进步的引路人。《宋史·李沆传》详细记载了一件事情,居然把对话也写得很生动。当时李沆是宰相,寇准“屡以谓才荐于沆”,但李沆就是不用,寇准追问原因,李沆反问他:“你看他的为人,能让他爬到人家头上去吗?”寇准不以为然,说像丁谓这样的人,“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你李沆难道有本事一直把他压在别人下面吗?李沆见寇准不依不饶,只好笑笑说:“他日后悔,当思吾言也。”

后来寇准做了宰相,不断提拔丁谓,一直让丁氏做到参知政事。寇准为什么这么看中丁谓呢?原来这寇老倌也吃过丁谓的马屁,而且还吃出一个千古成语“溜须拍马”来。《宋史·寇准传》记载了这件事。起初丁谓是寇准的门生,“事准甚谨。”对寇准很是恭敬。有一天寇准请客,菜羹沾在他的胡须上了,丁谓跑过去,“徐拂之”,当众慢慢帮寇准把胡须擦干净。寇准显然很受用,却又不领情地说:“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邪?”这话说得丁谓羞愧难当,“由是倾构日深”,对寇准有了看法。

寇准生性耿直,有时说话不注意场合,尤其是喝了点老酒,更加没遮拦,关键时刻就误了大事。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看人看走了眼。

直到寇准被贬官,才不想理睬丁谓。但这时人家已经做了宰相,也没必要和你这糟老头子多嗦了。

尽管《宋史》相关人物传里多有记述,但宋人笔记《东轩笔录》卷三里详细记载了这场政治斗争。

天禧末(约1020年左右),真宗得了重病,“章献明肃刘太后渐预朝政,真宗意不能平”。事件展开之前,先有必要把这个刘太后交待清楚。

其实,刘太后这时还应该称刘皇后。她在襁褓中就没了父亲,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十五岁那年,赵恒还是襄王,看上了在襄王府做事的刘姑娘。但偏偏老爸宋太宗不喜欢,“令王斥去”,就是叫赵恒把刘姑娘赶走。赵恒没办法,只好偷偷把刘姑娘藏到王宫管家张耆家里。直到襄王变成宋真宗,刘姑娘才一步步从美人、修仪做到德妃。后来的宋仁宗赵祯并不是她的儿子,而是真宗和刘氏的侍女李氏所生。但刘氏很有心计地瞒着赵祯,一直把他当儿子抚养。直到李、刘都去世了,宋仁宗才知道真相。

真宗一直很喜欢性格机灵的刘氏。虽从小寄人篱下,却知书达理,“闻朝廷事,能记其本末”。景德四年(1007),三十二岁的郭皇后因病去世,真宗不顾众多大臣反对,决意把刘氏提拔为皇后。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爱情亲情都在其次。真宗已经病倒在床上(“寝疾”,据说就是中风),太子赵祯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却仍不能容忍皇后干政。寇准本来就看不起刘皇后,当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就召集心腹大臣商量,“欲废章献,立仁宗,策真宗为太上皇”,还计划杀了丁谓、曹利用等。

这个曹利用也有必要交代几句。他就是当年被真宗派到辽国去和谈的“特命全权大使”,对促成“澶渊之盟”的和平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寇准却瞧不起这个武将,人家已经做到国家军委副主席(枢密副使)了,还当廷吃人家豆腐,老说曹利用“君一武夫耳,岂解此国家大体”。国家大事你懂个啥?弄得曹利用心里很恼火。(《涑水记闻》卷第七)

寇准的计划“帝然之”。皇帝点了头,可以想象,寇准心里一定得意万分,“弟兄们”就在一起开怀畅饮。但这么性命交关的事情,寇老倌却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因醉漏言,有人驰报晋公”。丁谓连夜乘辆牛车赶到曹利用家里商量对策。第二天,曹利用直接去找刘皇后,把寇准的密谋告诉了她。“遂矫诏罢公政事。”当天就假托皇帝的命令摘了寇准的宰相乌纱帽。

就这样,丁谓终于爬上了宰相的位置。

政治斗争残酷而无聊。丁谓上台后,把寇准重用的人一个个清除掉,为自己大权独揽铺平道路,但同时也为自己平添了一群异己。不久,在建造真宗帝陵时终于给人家抓住把柄,贬官海南,最后死在异乡,葬回苏州城西华山。

漫步踱过雪糕桥,钮家巷就在近处。《平江图》石碑已经搬进了苏州碑刻博物馆,丁晋公庙也变成了一片民居。但历史上曾经风云激荡的人物还活在故纸堆里。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对历史有一个“戏院”的比喻,大意是说,历史就像戏院,戏台上的一幕幕对戏院来说也不过是个插曲。观众和戏台的关系才成就了历史的大文化视野。因为以判断人物来判断历史,肯定有着视野的局限。如果以悲悯之心多角度来观察这个“戏院”,那么就会发现,甚至戏院盖在什么地方都是影响人类进程的原因。因此,潮生潮落,人都是配角,而主角是人类全体。

历史真就是个戏院,你方唱罢我登场。

平江河静静流淌着,不舍昼夜。看着一茬茬的改朝换代,看着一茬茬的迎来送往。但只要文脉还在,那么,当积聚到一定能量的时候,又会出现一个粉墨登场的人物,按许先生的说法就是一段“插曲”。

丁谓死后差不多过了七百年,这个小小的街区又出了一位宰相级别的人物,他就是大清朝军机大臣、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傅衔的潘世恩(1770-1854)。

明清时期,平江街区出现的“贵潘”、“富潘”,汪氏,都和一个搅动江南社会变迁的著名商帮有关,因为来自徽州,史称“徽商”。

现在,历史街区已经或正在修复的成片深宅大院不少和这些姓氏有关。

这会儿,还是继续来说潘世恩。

《清史稿·潘世恩传》只有一页半,排在他的“黄金搭档”穆彰阿后面,对这个国朝重臣的评价虽只有六个字,但分量很重,“恪恭保位者耳”。工作极其认真负责,但只想保乌纱帽,但创新精神贫乏。

野史里把这个评价演绎得就很生动了,说潘、穆两个军机大臣,“竞以顺承旨意为工”,除了拍马屁之外,“无他语也”。当时流传一副对联:“著著著,主子洪福;是是是,皇上圣明。”(《清朝野史大观》卷七)这个“著”字是个多音词,只要看过拖辫子朝代的电视剧,所有的看官都熟悉它的发音。

潘世恩从小受到严格教育,就是“幼慧”,而且极守规矩,考秀才时,在吴县县学读书,“终日端坐,不离试席”。这引起了来学校视察的吴县令李逢春的注意。“拔置前列”,喊到前面来,李县长亲自出上联:“范文正以天下自任”,潘世恩应声对出下联:“韩昌黎为百世之师”。又出“青云直上”,又应声对下“朱绂方来”。“朱绂”就是红色印把子耳。活脱脱一个“学而优则仕”的典型。

乾隆五十八年(1793),二十三岁的潘世恩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这是专门给状元的官职,从六品。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一般都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差一级。

这时候,正是乾隆晚年,和当权。《清史稿》里说,“和以其青年上第有才望,欲招致之”,就是想拉拢新科状元,“世恩谢不与通”。看来潘世恩还真是个正派人。和拉拢不成就打击,不用潘世恩。直到嘉庆上台,潘世恩才被迅速提拔起来,“一岁三迁至内阁学士”,一年里提拔了三次,速度够快的。

大清朝基本上遵循明朝的体制,依然没有宰相这个职位,所谓内阁大学士不过是个五品官,还根据工作性质的不同分成“四殿三阁”七个档次,“四殿”依次是中和、保和、文华、武英,“三阁”便是文渊、东阁、体仁。只有加封了师、保、傅这样的头衔,“斯为显秩”,才算高官。再要成为军机大臣,那就是实际上的宰相了。潘世恩经历四朝,一直爬到了这个位置。

潘世恩在位时的政绩确实不怎么样,留下来的几种正史里说的,都是冯桂芬给他老人家写在墓志铭里的事情,对国家的大政方针没有什么影响,不过修修补补而已。野史里似乎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就这样点评了两句:“公之事业,虽不知视古名相何如,亦足愧后之模棱伴食,坏国是于无形者。”(《清朝野史大观》卷七)比不上古代名相,总归比亡党亡国不干好事的要强。这话弄得简直就像小孩子怄气。到底是正史有水平,评论得很有道理,说守摊子的年代,各项管理只要求按规矩办就行。但如果国家有了难处,需要“振敝举衰”,那么只会墨守成规是无法担当重任的。

潘世恩的晚年,已是道光、咸丰年间,大清朝开始尝到外忧内患的滋味了。他做官做事真是太谨慎了。“益慎密,有所论列,终不告人。”(《清史稿·潘世恩传》)翻译成现在的话,叫嘴巴非常紧,即使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从来不惹是生非。但大是大非面前,也不敢直率表达自己的观点,如果国家有了个三长两短,保个人的位置又有什么用呢?一个最典型的案例是,当时林则徐是个主战派,潘世恩心里是赞同的,但因为穆彰阿是主和派,他就避免“显与立异”了。结果林则徐被革职流放。直到咸丰上台,“诏举人才”,已经退休回家的潘世恩力荐林则徐复出。但这世界变化如此迅速,错过了机遇,一个林则徐又能力挽狂澜吗?更可惜的是,林则徐在从流放地回京途中病逝……

咸丰三年(1853),潘世恩状元及第整整一个甲子。咸丰皇帝亲书“琼林人瑞”四字匾额颁赐给八十三岁的潘世恩,并应邀参加当年新科进士宴会。十分巧合的是,那年主持会试的主考官正是潘世恩的儿子吏部侍郎潘曾莹。而在上一年,即咸丰二年(1852),潘世恩二十二岁的孙子潘祖荫(1830-1890)已高中探花。

潘祖荫这个“贵三代”和爷爷的性格完全相反,敢作敢当。《清史稿·潘祖荫传》里说,咸丰十一年(1861),他上书数千言,“请免赋以苏民困,汰以纾民力,严军律以拯民生,广中额以收民心。”这个“四民”政策深得皇帝赞许。一路平步青云,同治年间已是部级干部,光绪年间累官至太子太保、军机大臣。

潘祖荫在官场如此张扬显然离不开爷爷、伯父的关系。但他力保左宗棠,为所谓“同治中兴”留下一员重臣。《清稗类钞》里详细记录了事情经过。

当时,左宗棠遭到弹劾。肃顺有心营救,把这事密告郭嵩焘,说是要有个得力的人上奏给皇帝,解释清楚才行。郭嵩焘“怀三百金往见潘。”带了巨款找“弟兄”潘祖荫帮忙。见面后,郭嵩焘先捣糨糊,说潘祖荫你好意思喔,许久不带弟兄去莲芬家里喝酒了。莲芬是谁?潘祖荫喜欢的一个当红名伶。潘祖荫说:“近者所入甚窘,何暇及此。”最近手头紧张哪。郭嵩焘不正好带了巨款么,便强拖着潘祖荫跑到莲芬家里。酒席摆开,郭嵩焘试探潘祖荫,说要奏保个举人,愿意帮忙吗?并说不必问是谁,奏折都代写好了,只要送上去就行。说着,拿出三百金放在桌上。“潘既夙信郭,又见多金,足以应急,不能无动”,平日里关系就很铁,没钱也得帮忙哪。潘祖荫叫莲芬倒酒倒酒,“相与痛饮”。出门走在路上,却忍不住问郭嵩焘,你老兄托的到底是什么人啊?郭嵩焘这时却还清醒,生怕潘祖荫半道变卦,只是支支吾吾。“至奏事处”,潘祖荫实在忍不住又说,你老兄怎么回事啊,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必无悔理”。不过,保的谁,奏折写点什么总要告诉我吧,“否则万一叫起,将何词以对”?“叫起”就是皇上召见。郭嵩焘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潘祖荫。“潘无异言。”奏折送上去,“果叫起”,皇帝果然召见潘祖荫,问:“你从何识左宗棠而知其为人?”潘祖荫只好灵机一动回答:“左宗棠是臣业师。”皇上点了点头。郭嵩焘这个大外交家真是手腕了得,这时“恰好”又有大臣送奏折上来,也是保左宗棠的。“上乃顾肃曰”,皇帝回头对肃顺说,有人弹劾有人保,你的意见如何?这不是问到“圈套”里去了吗?肃顺一本正经说了一通官场相互倾轧的来龙去脉,“上恍然”,皇帝貌似恍然大悟的样子,却没想到到底进了“圈套”。于是命令复查,结果“复奏,亦为左洗雪”。左宗棠反倒升了三品官,调到北京。

《清稗类钞》史料价值的真实性多遭史学界质疑。上面这故事也有“小说家言”之嫌,但潘祖荫力保左宗棠是确有其事的。

《清史稿》里还说:“祖荫嗜学,通经史,好收藏,储金石甚富。”潘家这个收藏大家,为潘家后人捐献稀世珍宝大克鼎、大盂鼎埋下了伏笔。

2004年2月28日,国家文物局为潘祖荫的孙媳妇潘达于老人举行百岁寿诞,这两件西周青铜重器同时在上海博物馆展出。据史载,潘祖荫在京城去世后,他的大部分收藏都运回了苏州南石子街老家。抗日战争时期,有数批日军闯进潘家抢宝。潘家后人真是用生命保护了这批国宝。

潘家在钮家巷和南石子街的两片故居群都在逐渐恢复昔日的样子,“纱帽厅”书场在苏州很有名气,一种名叫“评弹”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这里传播着。庭院式的客栈、茶楼、街区文物的展示馆……无处不透露着平江的文化气息。

几乎是与潘祖荫同时代,这个街区又出了一个状元洪钧(1839-1893)。

洪家是做生意的人家,但洪钧坚决拒绝了父亲让他“弃儒从商”的要求,一心读书。二十九岁那年,即同治七年(1868),洪钧状元及第。这时,国门渐开,洪钧的名字就和中国近代外交史联系在一起了。光绪十三年(1887),洪钧出任俄国、德国、奥地利、荷兰四国外交公使,成为状元中的第一人。一本叫《孽海花》的小说让洪状元成为街谈巷议的“娱乐明星”,原因就是他娶了号称“花榜状元”的名妓赛金花(?—1936),并随他周游世界。

赛金花原名傅彩云,祖籍徽州,生在苏州。文友李嘉球先生对状元素有研究,在《苏州状元》一书中介绍了名妓与名士结识的经过。光绪十二年(1886),回苏州为母亲守丧三年期满,四十七岁的洪钧即将回京复职。有一天,朋友为他饯行喝酒,认识了陪酒的傅彩云,两人一见钟情。那时,彩云年方十五(一说二十三岁)。第二年,洪钧即将出使国外,正月十四日,洪家抬着绿呢大轿正式把彩云娶进门。不久作为公使夫人随洪钧出国,在德国还生下一女,取名“德官”,以纪念他们在德国的岁月。

洪钧位于平江街区悬桥巷的宅子桂荫堂建于光绪十七年(1892),是他出使回国后兴造的。从时间看,傅彩云应该在平江这所宅子里生活过。但第二年,洪钧就去世了。傅彩云结束了六年的状元夫人生活,重操旧业,“赛金花”的花名从此名闻全国。

洪钧外交生涯中最大的一件公案就是中俄勘界地图事件,这件事甚至影响了他的晚年。《清史稿·洪钧传》记录了这段公案。

《喀什噶尔续勘西边界约》签订的时候,“中国图学未精,乏善本”。国产地图不行,没有好的版本。洪钧出使俄国后,看到俄国人绘制的《中俄界图》和签约的边界线相符,就买了下来,翻译成中文,以备意外。光绪十六年(1891),“使成,携之归”。任期满了,就把这幅地图带了回来。不料第二年,中俄发生了帕米尔边界争端。有官员指责洪钧翻译的地图把中国的领土画到了界外,是导致边界争端的原因。后来,虽然经过多方调查,证明洪钧带回的地图不过是作个参考,并不是“专为中俄交涉而设”。但指责声依然不绝于耳。最后还是皇帝肯定了洪钧的辩解。这事闹了两年,弄得洪钧身心疲惫,不久郁闷而死,只活了五十五岁。

这片“高档住宅小区”虽出了这些官场名人,其实,到明清时社区结构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宰相和状元也就是“戏院”里比较引人注目而已。

风中的平江已经明显夹带着商品经济的气味了。

我不止一次表述过一个观点:明清之际,一个叫“商帮”的商人阶层的迅速崛起,搅动了江南地区社会、文化的巨大变迁。复旦大学明清社会文化史研究专家王振忠教授认为,明清以来,江南一带素有“无徽不成镇”的说法。徽商到哪里,开起了店铺,哪里的村落很快就发展起来,这说明,“徽商对于明清以来中国市镇的发展、商品经济的繁荣,有着重要的影响”。

本文前面已经提到,来自徽州的商人“贵潘”、“富潘”、汪氏成就了平江历史街区。安徽会馆和全晋会馆斑驳的牌楼和恢宏的气势至今还在诉说,不仅是徽商,当年叱咤风云的晋商也曾在这片号称“东南第一都会”的热土上流连。

关于徽商潘氏和汪氏在苏州发展,最后融入苏州社会的历史,苏州地方志研究相当丰富,如张学群等著《苏州名门望族》,唐力行等著《苏州与徽州》,都有详细叙述。潘世恩、潘祖荫的“贵潘”,原籍徽州大阜,俗称“大阜潘氏”,清初来苏经商,逐渐感受苏州温文尔雅的文化气息,门风大变。到乾隆年间,潘世恩的伯父奕隽、奕藻先后中进士,并正式加入苏州籍。潘世恩父亲奕基晚年也定居苏州。三兄弟的住宅都坐落在平江街区。“世”字辈三个堂兄弟更加了得,出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一个举人。

“贵潘”在苏州城里声誉鹊起。

有清一代,苏州城里另一个潘姓徽商在商场同样搏杀出赫赫盛名,人称“富潘”。潘家的礼耕堂已经修缮,目前留下六千七百多平方米的建筑群,在古城明清建筑规模中名列前茅。原先的八座砖雕门楼现存三座,集中体现了江南枕河人家的文化风貌。清代书法家梁山舟手书“礼耕堂”匾额高悬大厅。坐在大厅的圆桌上喝酒,想象着当年人家一大家子围桌吃饭的样子,全然一派中国传统“大团圆”的文化景象啊!

站在平江街区任何一座桥头,静看微风吹皱平江水的同时,脸上分明能感受到风中传递的沧桑信息。我一直想弄清楚一些问题,商人阶层为什么会在明清江南兴盛,究竟是怎样影响了社会文化的变迁,究竟有没有一种独特的“商人精神”?他们为什么终究没能催生出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呢?

因为血缘的关系,我对徽商汪氏在苏州的发展情有独钟。平江路这个建造“汪氏诵芬义庄”的汪家和潘世恩家的邻里关系十分和谐。

义庄落成时,潘世恩亲自为之记。吴趋汪氏和山塘汪氏与潘家还世代通婚。这说明,明清江南“士商相杂”的现象不仅表现为居住在一条街上,而且从文化层面已经出现了“阶层认同”的观念。但这种认同,最后只是以潘氏的转型为主流参照文本,而经商仅仅只是作为完成这种转型的手段吗?

据说,“贵潘”、“富潘”并无往来,一条街上的街坊后代也没有邻里之间的联系。这是否又说明,当年的所谓“相杂”依然不过是商人阶层为了争夺“地位”而进行的单向努力,而不是社会诉求。这就是在文化视野中,“富可敌国”的商人阶层为什么最终无法改变历史的原因吧。

用人物来叙述平江,只是观察这片历史文化街区的一个视角而已。还有古桥,还有街名的历史渊源,甚至还有沉默千年的古井和古树……它们组成了真正的人类生活图景。一看到它们,就会有一种想抚摸一下的冲动。它们都沉默着,沉默在历史的风中,任由世间的喧闹在街头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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