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晨到晌午,驼队一直向西行进。道宗众人连日劳顿,早已心力交瘁,都靠着驼峰打瞌睡。
沐浴着温暖阳光,朱雀和浮生草小憩片刻,转眼便恢复了生气。两个孩子同乘一峰骆驼,唧唧喳喳的谈笑风生。或许是乐而忘忧,抑或因为天性明朗,他们都不提几天来经历的惨事。朱雀一会儿前仰后合,一会左右摇晃,斜跨在腰肋间的铜钱随之碰响,『哗啷哗啷』清脆悦耳。
浮生草拍着手,瘦削的面颊上稚态可掬。虽然他早已习惯了苦闷,时常还皱紧眉头,但眸子里已闪现出天真的光彩。
朱雀长声吁气,感叹道:『小草,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一辈子啊,受苦的时候多,享福的时候少。倘若整天垂头丧气,那更是苦上加苦了。咬破了蛇胆还去嚼黄连,你说那有多傻?所以多活着一刻,就要多开心一刻。哪怕天塌下来砸中脑门,咱们也得哈哈大笑。』浮生草眨眼咧嘴,笑得甚是欢畅,可是目光茫然,显然没明白这番『道理』。
这时玄奘正跟在后面,搭话道:『小施主果具慧根,但仍未堪破身见,只恐日后误入歧途。且听贫僧分解——苦是逼迫义,一切有情报。三界九地万般生灵,尽皆见色生情,因情得苦果,这便是苦谛。若不消尽情业,总会自行招惹烦恼与苦难,强颜欢笑,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朱雀回头耸了耸鼻子,冲玄奘做个鬼脸,笑道:『大法师最喜欢和小孩子争辩,因为小孩子一般听不懂大法师的话。再说,谁愿意自招烦恼啊?苦难和烦恼能自己招来吗?那好,我马上招惹……烦恼啊,苦难啊,你们快来啊,我在招惹你们啊……嘻嘻,法师,你瞧我现在烦恼么?』她刚说完这句,忽然胯下坐骑四蹄僵直,停止前进不动弹了。紧接着,领头骆驼长声嘶鸣,后边的骆驼此起彼伏的应和,整个驼队立时喧闹起来。连那马车前的两匹骡子,也伸直脖颈使劲的叫唤。
异变突来,显然有事发生。朱雀脸色微变,喃喃道:『见鬼,召唤烦恼,麻烦就到!喂喂,玄奘法师,敢情你使了法术吧?』前面赫连乙支高声呼喝,表情很激动,朝身后众人连连比划。道宗诸老面面相觑,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庞玄通皱眉问道:『道整师父,他喊什么?』
道整与赫连乙支对答两句,扭转脸道:『大家无须慌张。骆驼闻到水草的气息了,离此不远定有绿洲。』惠琳喜道:『好啊,骆驼多日没吃草料,已经落膘了。如能寻着水源饮饮牲口也好。』白善道神色颓唐,脑袋低垂到胸口,嘀咕道:『唉,是好啊,杀手正在水源那里,等着咱们哩。唉,罗浮派已灭门,就这么死了也罢,只……只是九泉之下,我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哦。』齐云派三人相距比较近,听见白善道的哀叹,情知此话并非虚言。萧琼英朝左右看了看,苦笑道:『诺大的齐云道宗,如今仅剩三个老家伙了。嘿嘿,今日若迎敌应舍身死战,以报先师的恩德!』段寂道:『萧师姐未免言重了,谁能断定那凶手在何处?即便与之相遇,我们也应尽量保全实力。毕竟齐云派复兴大计未酬,切勿意气用事。』萧琼英愠道:『你若贪生怕死,趁早回凉州投奔朱秉正吧!凶手毁掉土堡里的水囊,原是想引我们决战。此地离土堡不远,他肯定在水源那里守候!如果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复兴大计?』庞玄通摆了摆手,劝止二人:『别吵!大家见机行事。』此刻赫连乙支放松了领头骆驼的缰绳,任由它快跑。霎时驼铃连响,队伍加快了行进速度。道宗高手们心绪跌宕,也随着驼峰颠簸而忐忑起伏。
仅半炷香工夫,沙漠里隐约浮现一抹绿色。忽而隐没无影,忽而依稀可辨。朱雀暗想『该不会……又是蜃楼幻景吧?』心念未落,驼队已接近了那地方。只见前面沙堆层叠迂回,形成长宽半里的环状丘陵,中间是一大片洼地。碧绿的泉水从地心涌出,化作潺潺流淌的小溪。溪边长草如丝,随风婆娑飘摇。
朱雀笑道:『原来是沙丘遮住了啊,我以为蜃楼幻境……』她忽然停住话语,双颊雪白如纸,目光仿佛被某种怪力牢牢锁定,眼帘越张越开,好半晌都未眨动。
眼前的景象虽美,然而绿草间阴气弥漫,散发着一簇簇白光。仔细看,这些白光略具人形,支横交错,竟是死尸的骸骨。极目往前展望,尸骨越来越多,满天星斗般遍及洼地各处。荒草轻拂骨架,惨白的形体蠢蠢欲动,显得分外狰狞。
众人兀自发愣,三名僧侣已翻身跳落驼峰,并肩站在洼地边,双手合十低声祝祷。玄奘法师垂目敛容,悲悯的神色尤为深切。
过了好一会,段寂说道:『看这情形,像是个大墓穴。』道整向赫连乙支父子打听。那三人连说带比异常激动。交谈良久,道整回头对众人道:『这不是墓穴。西域各族葬俗十分特别,常用布条缠裹死者,制成的干尸千百年不会腐烂。而这些骸骨暴露荒野,都是遭意外身亡的。』萧琼英道:『这里足有上百具骨架罢。到底那种意外,能令数百人顷刻间丧命?莫非……』她止住话头,眼底黄光大盛。道宗诸人暗自运气凝神,警惕的扫视四周。
这时,惠琳忽问道整:『师弟,你能识别死者的身份么?』道整想了想,沉吟道:『待我试一试。』说罢,从驼峰旁取下一个木箱,左胳膊夹着箱子,右手攀扯地面的草根,顺势溜下沙坡。他蹑手蹑脚,慢慢蹩近尸骨密集处。没走几步,草丛中露出一片空地,只见两旁青翠葱茏,四周白骨横陈,正像一块天然的祭台。
道整放下木箱,弯腰屈膝,小心翼翼地捡起整具骨骸,摆在空地中央。然后他盘膝坐于骸骨前,双唇翕张,眼眸半开半闭,合掌默念经文。
萧琼英问道:『他在干什么?』
惠琳道:『此乃卜骨之法。道整师弟擅长辨识骨相,能凭借遗骸的形状,描摹出死者生前容貌,向来绝少偏差。』众人吃了一惊,仔细观察道整的举动。稍顷,道整念经已毕,打开木箱取出宽幅白纸,平铺于身旁。那箱里有一方小小的砚台,两支兔尖画笔。道整用清水调化墨块,拿起画笔蘸了墨汁,抬肩悬腕,凝神端坐,却不立即落笔。
段寂道:『花样倒挺多,佛门弟子装神弄鬼。据传画骨驭尸是岭南邪术,没想到西北的和尚也会使。』惠琳眼里闪过愠色,欲言又止,低头措辞良久,才耐着性子解释:『施主误会了。寺庙中施行功德,常为客死异乡的人作法事。若是意外身亡者,遗容往往已被毁坏。道整师弟依据骨相描画影存形,以便日后亲属相认。此乃善行,怎能谬称为邪术?』段寂冷笑道:『是吗?纸笔磨砚,道整师父的家什好齐全,他算定沙漠里的死尸等着画影哩。』惠琳道:『大漠旷阔,行走其中极易迷路,驼队常以人畜的骸骨辨认方向。卜骨术可查明尸骸死因,从而预知前途吉凶。我师父安排道整师弟护送法师,原是此用意。』两人谈论的时候,道整已开始执笔描画。只见他双眼紧闭,左掌仔细的抚摸骷髅,右手运笔如飞。只听笔端『沙沙』微响,墨迹很快遍布整块白纸。
楚鹤龄道:『有意思,我却想瞧瞧道整师父的本事。』说着跳入洼地,迈步向道整走去。齐云派诸老随即跟进,也围拢近前。
朱雀虽然害怕,但毕竟年少好奇,忍不住道:『大哥,咱们凑热闹,也开开眼界吧。』紫元宗点头,揽住她的腰肢,一顿足,两人腾身飞起,轻飘飘的落在道整身后。
此时道整手法减缓,好像快画完了。朱雀攥紧紫元宗的袖子,伸长脖子看那白纸,上面已勾勒出了一张面孔。朱雀歪着头端详,越看越愣神,逐渐目瞪口呆。忽然失声惊呼:『裴延秀!是他!』众人愕然,转脸盯着她,萧琼英问道:『小丫头,你认得这个死人么?』紫元宗扶住朱雀胳膊,轻拍她肩头以示安慰。朱雀定了定神,答道:『裴延秀啊!是你们齐云派的弟子,我在凉州见过他!』齐云派三老耸然动容。庞玄通五指虚抓,那白纸『唰』的飞入他掌中。道整并不介意,挪开面前的骨架,在草堆里另寻了一个骷髅,铺开纸章蘸好墨,盘膝而坐,摸索骨头又开始描像了。
庞玄通端详纸上的头像,其余几人也凑拢辨认。但齐云三圣乃前辈宿老,如何识得一个末代弟子?庞玄通注目良久,青色的眸子精光四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像不太确定,忙把白纸在朱雀眼前展开,问道:『你看仔细!真是齐云弟子?』朱雀伸手指抹擦眼角,哽咽道:『哪还有假?是小裴啊,两个月前我还和他闹着玩哩。才多久啊?死得这么惨。』她瞅了瞅那具骸骨,恻然伤感,叹道:『没错,定是那杀手干的。小裴是老实孩子,以前我曾说起「脚底抹油开溜神功」,他还真相信了。唉,如果那时候,我把脚底抹油的法术传给小裴,他不至于惨遭毒手……』她絮叨个不休,道宗众人难辨虚实,不由得暗暗皱眉。忽然朱雀又大叫一声,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向地面那张白纸,抖声道:『是……是王仁基!小裴的师兄,他也在这里!』众人一齐扭头,盯着道整新画的头像,只见那张脸孔尖嘴猴腮,连胆小慎微的神态都描摹的惟妙惟肖。王仁基是李云舟亲收的徒弟,齐云后辈里排行第四。段寂曾经见过他,一看之下,立时大声道:『果然是王仁基!这些……骨架,全是齐云派弟子的!』楚鹤龄冷冷地道:『岂止你们齐云派,五台,罗浮门人也尽在此地!』刹那间,众人猛然扭转身子,瞪圆眼睛四处张望。周围柔风徐徐吹拂,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绿草无声的摇摆,只有溪水『丁丁东东』的流淌,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安宁。
大家呆站了片刻,就觉得后心凉飕飕的。蓦地,庞玄通打破寂静,道:『照此看,那天夜里道宗弟子被屠杀,次日全部失踪。原来尸体被凶手都搬来此处了。』萧琼英深吸口气,惨然道:『是吗?那晚杀戮的现场,离此只怕远达数百里。凶手真的是鬼神?能凭空搬运几百具尸体?』段寂道:『据传朱秉正自立门户后,炼成了许多新的道术。九华北宗好像有种搬运法,可以隔空挪动物事。』朱雀倚着紫元宗,脸颊苍白,结结巴巴地道:『九华派是有搬运术。我爹教我的……只能偷点铜钱之类的小玩意,他可从没告诉我,能挪动死尸……他自己也会,我爹他……』一面说着,一面仓皇张望,好像朱秉正就躲在某处。
萧琼英道:『岂有此理!世上何种搬运术,能够蒙得过我们几人的眼光?段师弟,你自己胆怯没什么,可别总是欺负小孩子!』段寂面皮微红,应道:『那你说,杀手如何搬运尸体的?昨夜我们守住土堡入口,他如何潜入堡内?』就在此刻,一个声音突如其来,森然答道:『他是由地下潜入的。』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是庞玄通。他正蹲在荒草里,全神贯注的用手指拨划沙土,许久也没有抬头。
大家愕然相向,萧琼英问道:『师兄,你的意思……杀手能在地底穿行?』庞玄通道:『对,遁地术!』答话时,仍旧埋着脸凝视地面,目光专注而严峻,好像要从沙砾中堪破所有的谜团。
萧琼英还想再问,耳畔响起玄奘的呼喊:『道整,查出缘由了么?』随着这喊声,玄奘弯腰屈腿,右脚试探着伸出沙坡。惠琳知其心意,急忙扶住他的胳膊,劝道:『法师念过忏经,功德已满。那地方尸气很重,还是不要靠近为好。』玄奘摇摇头,仍旧摸索着往下爬。与此同时,赫连乙支和两个儿子忙活开了:卸掉货物,寻找地势平缓处,牵引骆驼下坡饮水。浮生草骑在驼峰间,静静地看他们忙碌。转眼间驼队全部进入洼地,只有那辆马车停在沙丘上,马夫垂首静坐,一如既往的纹丝不动。
听见玄奘问话,道整睁开眼,停笔起立道:『死者二十余天之前身亡,似乎突遭天灾,连逃跑躲避都来不及。但骨骼间的筋节尽皆断裂,应是被利刃切割所致。』玄奘环顾累累的白骨,怆然长叹道:『贫僧发愿西行,原为求取真经普度众生。然众生杀业深重,具足千奇万态,只恐日夜超度尚难解脱哩,唉,甚可怜愍。』说着盘膝坐地,又对惠琳道:『将法铃,木鱼等物取来,我要为亡者诵「梁皇忏」,直至中阴转世。』惠琳面现难色,道:『中阴转世?那至少还得过十几天啊。法师,取经事大,何况驼队不会逗留太久……』玄奘平静地道:『无须多言,去取吧。』
惠琳只得领命走开。道整低头合计,禀道:『法师,据几位施主所论。死者是他们的弟子,待小僧绘具遗像交予亲眷,以慰亡灵。』玄奘道:『善哉,此事亦属功德。等纸张用完,我们便将掘坑埋葬死者,别让他们暴尸荒野。』目睹三名僧人的言行,大家多少都有些敬佩和感激,于是纷纷退后,闪出场地给玄奘等作法事。
庞玄通也站起身,手里攥着一把沙土,走近玄奘道:『多谢法师。』转头向萧琼英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走,上面详谈。』道宗诸高手知他必有发现,相继跳上沙坡。朱雀道:『大哥,咱们也瞧瞧吧。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我爹……』紫元宗原本厌恶道宗,听够了那些钩心斗角的话,如今只想远远避开他们。但是朱雀央求甚切,紫元宗只好依从,抱着她跃出了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