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从那之后，她再没让灰尘蒙蔽容颜，衣衫也收拾的很干净。爱俏是少女的本能，珍妮留意自身仪容，不自觉的显现出动人的风姿。其实在她发现自己的美以前，镇上的人早已注意她了。每当珍妮穿过大街，那纤纤玉足，绰约身形，轻盈体态，组合成无形的魔线，牵引着大伙儿的目光。老大娘们瞠目结舌，惊诧修道服里还藏着此等秀色；村姑农妇侧目鄙夷，又恨不得取而代之；劳苦贫民喜欢珍妮，因为她是苦水里泡大的玫瑰；连孩子们都心驰神往，成天纠缠那位清秀和善的大姐姐，就象小蜜蜂围绕鲜花嗡嗡起舞。
不出三个月，珍妮名扬遐迩，犹如冉冉升起的另一轮艳阳。大家都在谈论珍妮，小伙子们的热情尤为高涨，给她冠以“东庭之花”的美誉。若非碍着高柏。鲁尔夫的脸面，恐怕大家早就为争风吃醋打破头了。
高柏。鲁尔夫本质并不坏，年岁象是魔术师，将顽劣个性化作粗犷豪气，把黑胖小子变成健壮青年。身为珍妮的东家少爷，近年来他充当起“保护人”的角色，曾多次赶跑企图欺负珍妮的恶徒，声名也日益响亮。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高柏对珍妮爱慕日深。为公平起见，他率领大群的男孩守住修道院院墙，弹奏各种乐器，竞相展露歌喉，只待姑娘自行挑选意中人。
“东庭之花哟，我灵魂的主宰；你的柔唇哟，蕴含芬芳爱意；赢得你的亲吻哟，那位幸运儿必将收获永恒幸福……”歌声响彻云霄，吵得修罗也连连摇头。
珍妮既羞怯又难堪，躲在小木屋里不敢出门。当听见“亲吻带来幸福”那句时，想起小时候和丹尼开的玩笑，不禁嫣然莞尔。她望着丹尼熟睡中的病容，蓦地陷入迷离痴态。她还不懂“爱情”的含义，柔情千回百转，化作眼底甜蜜而涩苦的泪光。
“看我魔力亲亲，丹尼，愿你早日康复，愿你永远幸福……”她红着脸蛋，低头轻吻他的嘴唇。
外面情歌唱得正欢，“东庭之花”的初吻，却悄悄献给了杰斯潘的人造人。
“尊敬的德勒森院长，您再不出面干涉，修道院就快变成村野酒馆了。”
主持嬷嬷躬身垂手，站在院长室门口，痛心疾首的陈述：“附近男人全发了疯，整天围着修道院唱歌。我的圣主，那声音象魔鬼狂欢，咱们修道院真是颜面扫地。”
“纵欲背德，放弃信仰，末世是如此可悲。而今教会衰落了，中州大陆乱象横生，亵渎宗教不算什么奇闻。”德勒森院长平静的说。
“可……可我们这里，骚乱是有原因的。”主持嬷嬷暗自奇怪，院长足不出户，怎知大陆各地的情况？
“你是指珍妮。巴斯。”
“对啊，那些男人是为珍妮而来，他们叫她‘东庭之花’，声称宁愿舍弃生命，也要得到东庭之花的爱情。”
“是吗？呵呵，美色的诱惑，多么可怕啊。”
“您不生气？听任他们玷污修道院？”
德勒森院长沉默片刻，忽地悠然问道：“珍妮算是修女吗？”
“这……她还没受戒，不算正式神职人员。”
“既然不是修女，那么让她离开修道院，麻烦也就解决了。”
“可是……”主持嬷嬷欲言又止，露出为难的神色“她如果走了，修道院……”
“我明白你的意思。近几年天灾战乱不断，贫穷信徒无力供神，势利的财主又不愿施舍。修道院能支持到今天，全靠珍妮外出帮工，对么？实际上，她才是修道院的支柱。”
“冻死，饿死，假如是命中注定的结局，我们自会甘愿接受。但至今我们都好好活着，这大概是圣主的旨意。”主持嬷嬷壮起胆子，分辨道“我们不能驱逐珍妮，让她留下吧，继续为修道院效劳。”
“那倒难办了。年轻美貌的女孩子，自幼缺乏管教，让她静心苦修可比登天还难。”
“您这话很对，清澈的泉水哪能招惹苍蝇？珍妮若是清心寡欲，不至于勾引那么多男人。您瞧她那长相啊，比当年的格丽丝还妖媚百倍！”主持嬷嬷压低嗓音，活象街边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据我观察，珍妮和那个怪小子关系很密切，有时太亲密了。就算外面的男人不惹事，只怕咱们修道院也要闹出丑闻。”
“什么？你说什么？怪小子？”
“丹尼。莫亚啊。玻璃瓶里诞生的怪胎。仅仅十来年工夫，就长成大小伙子了。原先打算叫他接任看门人，谁知他长期生病，有气没力的又死不下去。”主持嬷嬷摇唇鼓舌，开闸似的滔滔不绝。老修女难得宣泄的机会，刻薄话层出不穷，久藏内心的龌龊念头陡然袒露，真有酣畅淋漓的快感——“珍妮照料那小子养病，两人天天耳鬓厮摩。瞧那亲热劲儿，啧啧，简直就是未婚小夫妻。仁慈的圣主！真的，他们肯定要成亲，少年男女厮守久了，还能有第二种结果吗？安娜嬷嬷处处袒护他们。嘿！看来她当厌了教母，转念想当岳母丈母了。修道院遇上这种倒霉喜事，准被编成闹剧供乡村野汉取乐。教会尊严荡然无存，咱们死后仍得背着耻辱上天堂。唉，恐怕连天堂也会变成魔鬼的笑柄。”
“嗯，你担心是对的，确是个大问题，我先前怎么忽略了呢？”德勒森院长喃喃的低语“人造人长大了……幸亏你提醒我……”
“所以请您出面，处罚玷辱宗教的罪孽，让珍妮安安心心的修行。”
“我知道了。此事尚须仔细斟酌，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怎样行动。”德勒森院长冷冷的吩咐“花坛边的泥地里有三枚坚果，是我早年埋藏的。请你留意如下情况——埋坚果的地面若有异常，或者丹尼。莫亚离开修道院，你要立即赶来通知我。”
主持嬷嬷满头雾水，弄不清“坚果”跟丹尼。莫亚的关系。但她不敢多问，唯唯诺诺的退开，犹如畏惧皮鞭的牧羊犬。
此番谈话的几天后，邪门的事情就发生了。
丹尼病体大愈，已能起床活动。每天他都潜入埃果密室，如饥似渴的研究医学着作。医术日益精进，他以自身作为实验对象。从烘焙植物到精炼药剂，依据病症轻重确定服药量，书中的良方屡试不爽。丹尼经常面对水缸察看倒影，欣赏自己日渐红润的脸色。显而易见，人造人的天生缺陷正被克服，他倍感欣慰，暗暗许下宏愿：今后还要学习接骨续筋等外科技法，用医术解除民间疾苦，同时赚点医金，让珍妮和安娜嬷嬷过上舒适日子。
所有的憧憬，似乎转瞬间冰释瓦销……有一次，丹尼正顾影自鉴，忽然发现左脸有几个红色斑点。起初他并不在意，岂料红斑迅速扩散，半月内遍布左边面颊，呈现骇人的暗褐色。
“皮肤炎症？异物引发的过敏反应？”丹尼毫无头绪的猜测。他配制多种药水内服外擦，依然徒劳无用。红斑继续蔓延，右肩，右臂，相继改变肤色。仿佛有个看不见的血色幽灵，正从右边躯体慢慢浸染过来。没多久，病变部位发硬发黑，散发金属光泽，犹如披覆了一层鳞甲。透过水缸倒影，只见右脸凶气毕露，恶魔般的面相已初具其形。
丹尼终于明白，这绝非普通疾病，已超出凡间医学的范畴。
惶惑之余，他想到了炼金术。
密室内“医学”书柜的最高一层，标注着“炼金学”条目，那儿收藏数百本炼金魔法典籍。据众多医书记载，炼金术是医学最高境界。借助冶炼和念咒，将物质元素与意念力结合，创造出起死回生的魔法药水。此类离经叛道的奇异技能，统统被教会归纳为“邪术”。丹尼本着对宗教的虔诚，从不愿意涉猎魔法。但如今情势所逼，也只好从权应变了。
于是，他谨怀诚恐，挑选了一本貌似医典的炼金书——《奇症原理》。随意翻读几页，不由大惊失色。原来书中通篇都是害人巫术，方法阴毒诡谲，令人防不胜防，所幸每种巫术后面都注明解法。
丹尼暗想“难怪叫‘奇症原理’，受害者莫名其妙的致残毙命，表面看来象患了怪病一样。”
他越觉可怕，好奇心越重，读得也越仔细。忽然“人面果制作法”映入眼帘，牢牢吸引住他的目光。只见页面上写道“将植物种子埋入地底，如豌豆，坚果，桃仁等类，上覆蜥蜴骨灰。择日加持咒语，受法者即刻受到感应，体表生发异色斑点，如红疹，如血泡，多起始于腮畔颌部，渐次覆盖全身，硬化板结如鳞甲状，身体随之变形，或为动物形态，或为魔怪形态。及至魔种破土成长，受法者完全入魔，甘愿奉施法者为身心主宰。”
“人面果？我……我是中了这种巫术，被人诅咒了！”丹尼看得心惊，暗想“变身成魔怪，还得被施法者控制。谁会这么对付我？修罗么？它要我学魔法，所以设诡计逼我读炼金书！”
他来不及深究，略过图解和咒语，直接看后面的化解方法。幸好解药所须材料简单，仅是蓖麻，石膏，盐和大蒜四样，按精确比例调兑烘烤，制成药丸服用即可。材料可以托珍妮去镇上卖，炼药的仪器密室炼金室全有。丹尼立即着手准备，未免惊吓珍妮和安娜嬷嬷，此事的缘由没有对她们讲明。
很快药丸炼制成功，丹尼服药三天后，肌体硬化的症状停止了。可病变部位并未复原，自鬓角到腰际，右半身僵硬如蟹壳，甚至右边头发也变成红色。丹尼暗自苦笑，寻思“炼金术确实管用，但这门魔法极其艰深，短期内休想掌握。我用炼金术减低魔咒的伤害，避免全身变形，已算是奇迹了。”
转念又想“这事跟修罗无关，他若暗示我学炼金术，怎会任我没头苍蝇似的瞎捉摸？”
此后加大服药量，寻找其他疗法，种种努力无济于事，右半身中魔似的扭曲变化，三个月后才最终定型。丹尼鼓起勇气面对水缸，刹那间浑身惊悚，险些被水面的倒影吓昏。
只见右脸面皮紧绷，鼻翼塌陷只剩鼻孔，眼皮萎缩成小瘤子，遮不住三角形右眼。右边嘴唇还算完整，可是又粗又厚赛似脚底老茧，而且嘴角咧向耳根，露出东倒西歪的牙齿，如同城墙豁口的城垛。
左边脸面完好无损，仍是小伙子的模样。丑与俊，自鼻梁分界，两边形成强烈对照，比纯粹的丑脸更别扭。这张新面孔象是用狗头和人头缝合而成，似人非人，要多怪异有多怪异。丹尼呆呆的看了许久，自觉化作两个分身，一边凶相悲愤，另一边则愁容凄楚。
接下来，忧郁笼罩了心田。就自身而言，丹尼并不在乎长相。隐居修道院，长得再好看又有谁鉴赏呢？可是天命弄人，偏偏安排珍妮相伴左右。那女孩的美貌恰似螺旋盘升的阳光，一点点的，将丹尼的自尊消融殆尽。他看她多美，就知道自己有多丑，或许连丑都算不上，勉强算是畸形的爬虫。仰视太阳的虫子，只配躲藏在泥土里，多么可悲可笑！
有时候，丹尼自我劝慰“修罗讲得的妙啊，人造人是工具。工具何必计较相貌如何呢？我学好藏书里的知识，以后帮助珍妮克服困难。对。她还是需要我的。”越想越黯然神伤。须知鲜花也需要粪土，却只会和蜂蝶嬉戏亲近。
世间兄妹情分，作哥哥的绝不会因妹妹长得美而自卑。丹尼愁肠百结，聪明头脑愚顿了，总觉得珍妮马上会离开自己。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正是“恋情”有别于“亲情”的地方。也许由于这场突变，他才清楚珍妮在心中的分量，才懂得存在着超越友谊的情感，才意识到矜持有多愚蠢。可惜为时已晚，小妹妹变成天使，转眼要展翅高飞了。丹尼只有站在地面徒然伤感，仰对苍穹想诘问命运，又昏昏噩噩的不知从何问起。千言万语萦绕胸臆，归结成一句话，其实就是“我配得上她吗？”
他的心情一天天低落，仅存的机智，也快为遮掩真相而耗尽了。他蒙上麻布面罩，藏身阴影，尽量只露出右脸。安娜嬷嬷难免诧异，但老修女已没有精力细查。丹尼编造各种谎言，逐步疏远别人。谁又能识破他的伎俩？就这样，珍妮和安娜嬷嬷蒙在鼓里，丹尼独自忍受愁苦，沉闷的生活持续了大半年时间。
假如能借助黑夜，秘密或可保守得更久。然而，白昼历时二十多年，无处不在的阳光象是个捉狭鬼，最终揭掉了丹尼的伪装。恰逢晴空万里的日子，珍妮决意来次大扫除。她不顾丹尼的告诫，猛地拉开小木屋的房门，忽见丹尼正闷坐哀叹，右颊似乎戴着古怪的面具。
“啊！我不是叫你进门前要敲门吗？”丹尼避开光线，惊慌的转向墙壁“我的病怕亮，你快关上门！”
“你都关了两个月，脏衣服不让洗，平时也不理我，到底怎么了？”珍妮没有关门，径直走上前“丹尼，你的脸……你的脸真怪……你有事瞒着我？丹尼，转过脸让我看看。”
丹尼想编个借口拒绝，可喉咙里象噎了块骨头，连喘气都困难。他了解珍妮的倔强脾气，料知无法蒙混，暗自寻思“事实终归是事实，掩饰下去有意义么？”心意已决，他深深的呼吸，带着死囚受刑的决然神情，缓慢的转过身来。
“你……你的额角，你的眉毛，啊，鼻子，怎么回事！啊……”
惊叫是意料之中的，丹尼不敢正眼瞧她，咬牙坚持不动，等待搀扶惊厥的珍妮，或者目送她远去的背影。
出乎意料的是，珍妮既没晕倒也没跑开，愣了几分钟，冲上来抱住他的手臂，惶急而悲切的问道：“丹尼！你……你的病严重了吗？是阳光晒的？很痛是不是？”轻轻抚摸他的右脸，指尖颤抖，传透着少女揪心的悲楚。
“我，我没事，我的病早好了。”眼见珍妮泪流满面，丹尼慌了，急忙连声安慰。
“好了？那脸……”
“是好了！这就是病愈的证明，嗯，好比外伤愈合留下的疤痕，懂了吧？是伤疤而已。”
“真的？”珍妮怀疑的仰起脸，踮起脚尖，仔细审视他的眼睛“老是骗我，那句才是实话？”
丹尼退开两步，挥臂踢腿呼呼生风，笑道：“瞧啊，我象有病的样子么？气血旺盛，精神抖擞，干活心不跳气不喘。凭圣主的光辉发誓，我确实康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