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晴天，珍妮总会登上修道院钟楼，凝望广袤的龙居平原。尘世沧桑，人间悲苦，犹如画卷呈现眼前，少女日渐消沉，常站在钟楼顶上发呆。巴克船长焦急万分，又想不出办法替她分忧。丹尼明白她的忧伤，于是用紫栗木削制了一支短笛，送给她作为礼物。珍妮学会几首笛曲，很快被那种悠扬的旋律迷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音乐竟如此神奇，那些难以言表的苦闷，似乎都随笛音弥散飘远。渐渐的，她的心境明朗了，她的眉头舒展了，胸中充满希望，充满对丹尼深深的眷恋。有这样一位知己相伴，才是凄瑟世道里最好的安慰啊！
每当阳光驱散云霭，微风拂过面庞，青丝飘洒，婉转的笛声便从珍妮唇边飘响。人们驻足聆听，纷纷把目光投向钟楼的顶端。
“吹笛子的是谁？我好象听见天使唱圣诗。”
“那是东庭之花。多少天了，她总在这时候吹笛子。”
“东庭之花？啊，我们听说过这个名字！从丹敦到京城，难民们全知道她！”
“她是修道院的圣女。无论是谁，只要开口求助，她都会尽力救济。”
“笛子代表召唤，她向穷人发出邀请呢！”
“她为我们祈祷。”
“她在安抚亡魂。”
“她想唤醒我们这些逃避现实的懦夫！”
笛音凄婉悠长，隐约透出甜美，勇敢的人听了热血激荡；悲观的人听了怆然泪流。可是笛声传到主持嬷嬷耳朵里，却使老修女怒气勃发“可耻啊！修道院响起牧羊人的小调！仁慈圣主，神圣教会的领地，快成下流剧院啦！”主持嬷嬷气急败坏，两三口吃完珍妮做好的午饭，旋即赶往德勒森院长的房间。
一如既往的，院长室静如坟穴。主持嬷嬷喘息甫定，刚要张嘴大肆泄愤。忽然门后传来院长的声音，低沉缓慢，饱含着彻骨的寒意。
“他们毁掉了我的脸，他们溺死我的孩子，他们要我苦修赎罪……呵呵，伟大家族的显赫荣耀，令我的墓穴蓬荜生辉，胜过地狱烈焰的光亮。乌鸦幸福了，幸福了……噢，好冷……”
主持嬷嬷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意识到院长在自言自语。这时德勒森院长语调转急，断断续续的呢喃：“……全是假的，假的……父亲出卖女儿，兄弟陷害姐妹，人类比怪兽更凶……我的孩子，我用邪恶之泉喂养你，你用阴谋诡计报答我，多么天经地义啊！来吧，来吧，圣主见证！我将披覆末日的圣光，迎接你的邪恶大军！”
一股热流润湿眼眶，主持嬷嬷低头抽泣。苦修发疯的事她见多了，可没想到意志坚定的德勒森院长，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外面是谁？主持嬷嬷吗？”
主持嬷嬷吓了一跳，答道：“啊，是，原来您没有……”
“我没疯，比谁都清醒。您今天来的目的，我也清楚。”
主持嬷嬷恍然记起来意，满腹怒气又往上冲：“您非得亲自处理了！要不修道院就完了！珍妮和那小子无法无天，他们……”
“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怎么办。”德勒森院长恢复常态，冷冰冰的说“珍妮。巴斯对修道院有功，应该获得嘉奖。我会赐她履行‘贞洁戒’的荣耀，教她怎样成为神的侍女。”
猛听见“贞洁戒”这个词，主持嬷嬷脸色发白，两片嘴唇微微哆嗦，颤声道：“嘉奖？哦，您……真仁慈！”然而，心底有个更颤抖的声音在叫喊“真残忍！”
她腿脚有点发软，不得不倚住房门。
自古以来，世俗女子要出家修行，事先必须经受严格的考验，这套仪规被称为“发愿受戒”。比如绝食三天，即是“三日戒”；半年不讲话，就是“哑忍戒”；再难些的有“血文戒”，“断发戒”等等。受戒过程越艰苦，越能体现发愿者的诚意。早期教会奉行严酷制度，修女们为表达对神灵的虔敬，入教后还得多次受戒，竞相领受皮肉之苦，并创造出千奇百怪的酷刑。其中尤以“贞洁戒”为最，据说发愿者都是饱经苦难的妇女。她们愤世嫉俗，渴望靠折磨肉体的方式来超脱灵魂，因而自残器官，或绝育，或割乳，或毁容，永久断绝还俗婚配的可能性。后因这种受戒方式过于残忍，被白衣主教明令禁止，十多年来只有最狂热的宗教分子才秘密尝试。
即使最残酷的试炼，也必须由发愿者自愿完成。强迫信徒接受“贞洁戒”的事例，不仅前所未有，而且违背教规，难怪主持嬷嬷闻之色变，差点怀疑德勒森院长发疯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让珍妮受戒，当上正式的神职人员。”主持嬷嬷试探着说“可是贞洁戒，对年青人还是太苛刻了点，恐怕她不愿意……”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不管珍妮是否情愿，她都必将领受‘贞洁戒’。如果她妄加反抗，就迫使她就范！”
“您……您怎样使她就范？”
“不是我使她就范，而是您！”德勒森院长斩钉截铁的说“您是主持嬷嬷，理应由您来给珍妮施行贞洁戒。”
犹如当头挨了棍棒，主持嬷嬷往后倒退两步，郁积的大道理宣泄而出：“不行！绝对不行！自首任院长起，谨遵白衣主教的法旨，就是本修院引以为荣的美德。白衣主教是谁？是圣殿山的先知，是圣主的使者。他废除贞洁戒，自然也是圣主的尊意。我们呢？我们，上有圣光照耀；下有黎民敬拜，介乎天理人伦之间，言行举止更应恪守慈悲善道。常言说，屠夫不杀病牛…… ”
“您还记得琼。格丽丝吗？”院长忽然插话。
主持嬷嬷一愣，忽地悲从中来：“啊，格丽丝。我当然记得，那可怜的孩子。她被异教徒当人质掳走，肯定已经以身殉道了，唉，假如我们能循循教导，或许她可以获得修女正式的品级，披覆圣徒的光彩登上天堂，可现在呢，毫无价值的死掉了。尊敬的院长，格丽丝的遭遇恰好提醒我们：要善待年青人，用行动感化她们，而不是单纯靠戒律来约束。”
“格丽丝没有死，她还活着。您想见她么？”德勒森院长幽幽的说“您进屋来，我让你看看现在的格丽丝。”
伴随幽沉的话语，院长室的门开了，一股阴风悄然袭来，裹挟着主持嬷嬷往前移动。随后房门自动关闭，室内景物映入眼帘。只见地面洁净，墙壁素白，德勒森院长面壁而坐，左边放着漏沙瓶，右边放置一个巨大的水晶球。
屋里没点蜡烛，水晶球散发淡淡荧光，如波纹般轻摇微荡。主持嬷嬷左顾右盼，视线停在水晶球上。刹那间球体异彩流溢，变幻着斑斓的形状。渐渐的，光晕清晰，球面呈现出各种影像，有人，有器具，真实鲜活，仿佛从窗棂里望见的家居场景——那是一间用热杉树皮砌成的小屋，里面有一张床，屋角里有只摇篮，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两把斧头。屋子中间有桌子，铜灯映照黄色台布，桌面的锡壶盛满了茶汤，热气腾腾木碗里装着龙薯和野菜。桌子旁坐着位喜笑颜开的男子，四十多岁模样。他用带鞘猎刀比比划划，好象在讲述狩猎的趣事，跟前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兴高采烈的拍手雀跃。他们旁边，一位美貌的妇人正敞开衣襟给婴儿喂奶。父亲畅笑，母亲微笑，孩子欢笑，屋里暖意融融。
而主持嬷嬷却怒容满面。她认出水晶球里的妇人正是琼。格丽丝。十多年不见，昔日修女竟为人妻母，享受着修道院内无法想象的天伦之乐。
“格丽丝的丈夫，是当年的那个异教徒。”德勒森院长冷笑道“并没有受到胁迫，她心甘情愿嫁给那男人。哼，守贞的誓言早被****代替，修道服也裁成婴儿的尿布片了。”
刚说到这儿，水晶球中光影变化：大孩子离屋睡觉去了，风走近格丽丝，低头亲吻她的面颊。温柔的妻子扭过腰来，敞着胸衣就回吻丈夫。夫妻俩依偎亲昵，柔情蜜意难以言传。主持嬷嬷见状浑身惊战，面皮涨成猪肝色，七分羞愤夹杂三分嫉妒，险些当场昏过去。她扯起袖子遮住脸，颤声哀叫：“哦，淫亵，丑陋，邪恶！修女怎能犯下如此罪孽？背叛啊，耻辱啊，奇耻大辱，圣主慈悲，求您让我忘记所看到的一切！”
德勒森院长挥挥手，光影消失，水晶球恢复原样：“阿纳兰斯球体具有魔力，虽能让人见到想见的事物，但不宜长久使用……好了，想必您已认清了格丽丝的渎神罪行。如果珍妮重蹈覆辙，我们不该设法制止吗？”
“必……必须制止！”
“美是罪恶，千真万确。许多亵渎宗教的恶魔，都披覆艳丽的伪装。珍妮的美貌，正是魔鬼对她的引诱！那孩子本质还是好的，我们要帮助她成就‘贞洁戒’，避免她受魔鬼的诱惑，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帮助她？嗯，可怎么帮呢？”
院长从怀里摸出个小玻璃试管，轻轻摇动，管里似乎装了些粉末。接下来院长讲的话，主持嬷嬷听不太明白了。
“三颗魔法坚果，我用了一颗。人造人受其影响，右半身已变形，可惜还是摆脱了魔法的控制。这次我用第二颗。目睹珍妮受‘贞洁戒’，我想他会千方百计医治她的疮疤。到时候，或许人造人可以引我找到魔希大师……”说着，院长微倾玻璃管，少许粉末飘落地面，霎时白雾蒸腾，硬石板“吱吱”作响，冒起一个个泥泡，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酸腐味。
主持嬷嬷不懂院长梦呓似的独白，但听到“疮疤”一词，又看粉末强烈的腐蚀力，蓦地念头急转，失声叫道：“把那东西洒到她脸上？！”
“对，魔果制成的魔粉，可以造成无法复原的疤痕。”院长将玻璃管递到主持嬷嬷面前“拿去吧，小心使用。毁掉珍妮的妖艳色相，是拯救她的唯一办法。”
主持嬷嬷凝视千疮百孔的地板，只觉毛骨悚然，摇头说：“不……行不通啊。她会活活痛死的。”
“催眠药品多得很，每个房间都有。您要先用药麻醉她，这点还要我来教么？”
“可……可是，镇静剂的味道很重，她会察觉……”
“神的侍女！面临维护圣教的关头，您要退缩吗？”德勒森院长目光如电，霍地站起，把药粉硬塞进主持嬷嬷手中“世人纵欲败德，亵辱圣教的事件屡次发生，中州大陆才遭受天谴！末日之光笼罩大地，愚蠢的人类仍执迷不悟！而今，堕落的风也刮到修道院里来了，前者格丽丝，后者珍妮，神圣光辉被妖气媚色所玷污。啊，东庭之花！多象舞女的艳名，修道院是戏院还是妓院？眼睁睁的看着圣教蒙羞，这算什么教徒？圣主仁慈，用耻辱唤醒我们扞卫信仰的决心，再不能听任修女失节，修院毁誉，绝不！尊敬的嬷嬷，您的愤怒呢？您的誓言呢？拯救修女的贞节，护卫圣教的尊严，难道您要推诿重任？”
迎头挨了这阵暴风骤雨，主持嬷嬷连连后退。昏暗中，院长那张丑怪的面孔无比狰狞，唬得她六神无主，灵魂从顶门惊飞，只剩躯壳供人驱使了。主持嬷嬷木然退出房间，门板随即关闭，院长的训斥仍回荡耳畔：“凭圣殿山的雷火起誓，如若您拒绝为珍妮。巴斯施行贞洁戒，那您就等着领受惩罚吧！”
主持嬷嬷回到寝室，独自思索了很久。象她这样的平庸老妇，生性骑墙易变，或因善念作好事，也可能糊里糊涂的作恶。可要明目张胆的残害无辜，她终究没那个胆量。权衡再三，主持嬷嬷搬出庸人最擅长的法子：拖延，尽量拖延时间。镇静剂不是很难吃吗？至少要让珍妮习惯那种味道，不知不觉服药昏晕，才好从容的摆布她。于是主持嬷嬷出入厨房，帮着珍妮做饭弄菜，寻机在饭菜里加放食盐。次数多了，珍妮不由抱怨：“嬷嬷，谢谢您好意帮我，可您做菜确实外行。盐放的这么多，咸得没法入口啊。”
“我的孩子，须知盐是圣物，圣殿山的祭台就是由盐凝成的。为了让你们感悟教义，我特意下厨布道，此番用心千万不能辜负。”主持嬷嬷一面胡诌，一面急盼院长早日改变主意。
勉强拖了半月，修道院的气氛愈渐严冷。主持嬷嬷忧惧交集，隔着老远，似乎就能望见院长室腾起的熊熊怒火。她知道德勒森院长掌握神秘力量，自己毫无选择余地，“贞节戒”拖延越久，可怕的惩罚越可能落到自己头上。
圣历3098年5月26日，这天乌云遮阳，黑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的阴翳中，似乎隐藏着一触即发的危机。主持嬷嬷连日饱受磨折，精神几近崩溃边缘。郁沉天气令人心理灰暗，主持嬷嬷恶念潜生，终于决定动手了。趁厨房没人，她把镇静药剂偷偷掺入菜汤。用餐时珍妮尝出异味，但又怕老嬷嬷罗嗦，只得无可奈何的吃完饭菜。
午餐半小时后，估计药效起作用了，主持嬷嬷溜进修女宿舍。如今修院人丁零落，除了珍妮，再没别的年轻女子住在这里。
“珍妮，珍妮……”主持嬷嬷轻声呼唤，房中冷冷清清。
木床上，那女孩拥被而卧，蓬乱的青丝垂落床头，显然是仓促睡倒的。
主持嬷嬷挨近床边，伸手推了推珍妮，毫无反应，少女的确陷入了昏迷状态。
“哦，别怪我。珍妮，这是德勒森院长的命令，我只能照办。”主持嬷嬷摸出小玻璃管，颤声道“贞洁戒，行过贞洁戒，你就通过最难的试炼，你会出类拔萃，荣获高级修女的品级，甚至超过我……”
犹如给死囚念诵升天经，主持嬷嬷安慰昏睡中的珍妮，述说身不由己的苦衷。嘀嘀咕咕好长时间，她稍觉心定，随即深呼吸两次，迅速扳过珍妮的头，准备一鼓作气倾洒药粉。
岂料“珍妮”的长发应手而落，掉到地上变成几缕马鬃毛。被子掀开了，半张丑怪鬼脸显露出来。那仅是个侧面，但足以令人胆寒。
主持嬷嬷目眩神摇，尚未回过神，忽觉胳膊被死死抓住，小玻璃管也被劈手夺掉。
“嬷嬷，您心肠真好，要给谁施行贞洁戒？”语气戏噱，正是丹尼的声音。
紧接着，主持嬷嬷看见了最诡异的面孔：一半英气勃勃，一半凶神恶煞，恍若两道雷电闪过，瞬间将她的神智轰得粉碎。老修女脸色惨白，肝胆欲裂，只当魔鬼要拉她下地狱，忙不迭的叫道：“不，不是我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