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又疯疯癫癫地说：“我到底是将军家的大小姐，日子过得风光、体面、舒服得很，不信，你们都看看，我正在舅舅家的深宅大院里，打麻将、说闲话、嗑瓜子。一会儿啊，我就要去街上买旗袍料子，赶明儿嫁给夏家村地主家的大少爷夏典做少奶奶呢。”之后，她又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四处寻找着，从北房找到东厢房，慌忙问：“我的舅舅给我陪嫁的那个步兵排哪儿去了？我的凤冠霞帔呢？”她陡地又号啕大哭说：“我的亲舅舅啊，我听到你乘坐的小客机在头顶嗡嗡直响，你好狠心啊，就把我一个人撇下了。”
江波望着哭天喊地的疯癫女人，困惑地问夏典：“她是谁？”
“她是我的妻子陈娇，嫁到夏家不久，被虎彪故意推下几米高的看台摔倒，摔坏了脑子，如今她只记得出嫁前的事情，出嫁后的事情多半不记得了，而且大脑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怎么又是虎彪？你们两家的仇恨可谓源远流长。”
“往事不堪回首啊……”
夏典虽然出生在旧式地主家庭，但是他的思想却是贴近民众的。他曾经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抗大）进修学习并毕业，在此与部队政委秦啸云的女儿秦穆白认识并相恋。在多年的烽火岁月中，夏典与秦穆白二人的感情日渐深厚。解放战争时期，夏典和秦穆白所在的解放军部队挺进菊城。国共两党初次交锋后，各自休整部队的某日下午，身着戎装的夏典和秦穆白站在硝烟弥漫的菊城城外，在山冈上远望着绵延起伏500里的凤凰山，凤凰山像凤凰在翙翙其羽。他俩又看着菊城迎着冷冷风霜怒放的战地黄花，一时激情满怀。
秦穆白说道：“这菊城的菊花正在连天烽火中怒放，它让我想起了《采桑子?重阳》。‘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夏典望着如血残阳说：“我瞬间想起了《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秦穆白说：“毛主席的后一首诗愈见百折不挠的霸气，尽显一代帝王风范！”
夏典说：“是！”
女人爱花，秦穆白也不免俗。这会儿她折过一朵黄色菊花，嗅着菊花的幽幽芬芳，紧紧地依偎着夏典高大、魁梧的身躯，仰脸望着他，无限深情地说：“我们怀抱着共同的革命信仰和领袖信仰奔赴延安抗大，在抗大学习班上相识，栉风沐雨走到今天，这种感情像不像这战地黄花？”
夏典接过秦穆白手中的黄色菊花，轻轻地插在她的发际，凝视着她的修长秀目说：“菊花象征着民族气节和忠贞的爱国精神，也象征着忠贞不渝的爱情，用‘战地黄花’来比喻咱俩的爱情再贴切不过！”
二人愈说情愈浓，紧紧地牵着手，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宋代郑思肖的《画菊》，并轻轻地吟诵：“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念罢，二人久久注目彼此。就在这时，一封来自后方的加急电报把夏典击倒在眼前的战地黄花中。
夏典双手颤抖着拿着母亲病重的电报，想到早逝的父亲在病床前拉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肩负起振兴夏家、孝顺母亲、爱护妹妹的职责。想到母亲年纪轻轻守寡，拉扯着五女一男长大，同时苦苦支撑着夏家，如今病重，他这个长子却不能在病床前守孝：“5年了，我离开母亲、离开家已经整整5年了……”夏典回忆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大哭起来：“我想回家看看母亲，哪怕只看一眼！”
秦穆白安抚着夏典：“我能帮你做些什么？要不，我帮你求求父亲，让他给你准个假？”
部队政委秦啸云这里，刚调来的年轻司令员穆和平正在跟秦啸云看着菊城地图。见夏典和秦穆白走进来，穆和平一下子被眉眼弯弯、长相秀气的秦穆白吸引了。
夏典给政委秦啸云和司令员穆和平一一敬过军礼后，说起了家里的情况，谁知秦啸云却不准假。秦啸云瞪了女儿一眼，又看了看夏典：“你们俩越来越儿女情长了，这么下去难成大器！”
“不是我们儿女情长，是您不近人情。”秦穆白有点儿不满地说父亲。
“当前战事吃紧，不是讲人情的时候。”秦啸云说着女儿，转而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教育未来的女婿，“我的家庭情况跟你们夏家差不多，我也是家里的长子。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儿子、女儿等都死在了连年战事里，现在就剩下捡来的女儿秦穆白与我相依为命，你应该向我学习，舍小家为大家，精忠报国。”
夏典望着以民族大义和国家、人民为重的秦啸云，深深敬佩他的同时，心里觉得说不出的伤悲。
“我是捡来的？”秦穆白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时哭得不能自已。
穆和平赶紧安慰她：“我相信，战争很快就会取得胜利，你很快就会找到亲生父母。即使是找不到亲生父母，相比那些与父母失散的孩子，你还是非常幸福的，因为你遇到了秦政委！”
穆和平还真会安慰人，秦穆白慢慢地也不哭了。
为了不让夏典痛苦，这一夜秦穆白终是违反了军规，以父亲秦啸云的名义放走了夏典，让他回家看望病重的母亲。
夏典回家后傻眼了，他的母亲夏陈氏竟很健康地活着！而且，夏陈氏正跟媒婆、同族的叔伯、婶娘们等，在给他张罗迎娶新娘子的事。新娘子叫陈娇，是将军陈拔的亲外甥女！当时，陈拔是驻守菊城至凤凰山北麓的司令长官。陈娇刚出生就父母双亡了，后来寄养在无儿无女的舅舅家里，被陈拔当作掌上明珠呵护疼爱着。陈娇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自小到大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打牌、打麻将，学业上充其量也就是高中毕业。尽管本人条件不咋好，但是因为身后站着地位显赫的舅舅，她本人在当时还真是炙手可热，登门求婚的名门望族几乎踏破了门槛儿。陈拔对前来求婚者经过千挑万选、层层把关后，最终决定让陈娇嫁给大地主夏家唯一的公子夏典。陈拔选婿夏家的理由有三点。一，夏家家产经过数辈创业积累，家境殷实。二，夏典不是纨绔子弟，思想进步，大学毕业。虽然夏典现在共产党的部队里，但陈拔不计较这些，他自信能够把他争取过来，让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三，陈娇看照片相亲，一眼就看上了浓眉大眼又颇具书生气质的夏典。
陈夏两家联婚那天，陈拔承诺：要用自己的政治力量和军队力量为夏家的发展保驾护航。
夏典被母亲病危的书信骗到后方奉命结婚时，也曾经激烈抗争过，大叫不喜欢陈家小姐，宁死不从这桩婚姻。
“典儿，陈拔看上了你，你不从，陈拔会给咱们好果子吃吗？咱们现在可是在他们的辖区啊。”夏陈氏几乎要跪下来祈求儿子同意这桩婚事。
“妈，我只喜欢秦穆白！”夏典哭着冲母亲说。
“秦穆白是谁？”夏陈氏懵懂地望着儿子。夏典5年都没回来，家里的人对他的事还真的不知道。
夏典顾不上解释，冲出北房，跨上战马，急急赶往部队。可是，待夏典日夜兼程赶到先前部队驻扎的菊城营地，发现部队已经开除了他的军籍。夏典跟陈拔联姻的事已经被组织知晓，秦啸云已经不再相信夏典，他命令女儿跟夏典断绝恋爱关系。见性情执拗的秦穆白不同意，想跟夏典私奔，秦啸云几乎打断她的双腿。之后不久，因为战略部署，部队暂时撤离菊城，秦穆白再无音讯。
硝烟弥漫中，凤凰山像凤凰在翙翙其羽，战地黄花依然分外香，西边残阳依然如血，可是伊人已不再！夏典在凛冽的秋风中呼喊着秦穆白的名字，晕厥在了马背上。识途的战马在风中嘶声长鸣着，把夏典送回了老家。之后，夏典在极度痛苦中完成了与陈娇的这桩不幸婚姻。
话说成亲的那天，新郎官夏典在夏家独守新房，不辞辛苦的喜娘持名帖前往陈家。随后，一行8人抬顶高级别的大红花轿就这样出发了。当时夏家聘用的抬轿者清一色都是特制的缎子马褂，其风光真是前所未有。更让人嫉妒的事情还在后面。据说，当时陈娇的嫁妆数不胜数，上面披挂了许多鲜艳的红色彩线，衣服上薰的上好檀香直冲几里地。又由于“压箱钱”太重，几个人搬都搬不动。更惹人眼的是，陈拔给外甥女陪嫁了一个荷枪实弹的步兵排，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大肆驱逐路边的闲杂人等，简直比皇帝的女儿下嫁还要威威赫赫。虎彪当时正是穷困潦倒，本来想趁着大人物下嫁女儿祈求一些赏赐，没想到不但被陪嫁的步兵给驱逐开了，而且还挨了一顿打，虎彪由此把仇恨转移到新娘子身上，伺机报复。
为了不让陈拔挑出毛病，夏家又连唱了十天大戏。期间，身穿凤冠霞帔的陈娇高高坐在夏家宗庙前几米高的看台上，周围站立着一排身穿国民党制服的士兵。看着荷枪实弹、面相凶恶的士兵，老百姓对夏家的心情用“羡慕嫉妒恨”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这天，正当众人带着“羡慕嫉妒恨”的心情看热闹之际，天空中低低地飞过一架小型飞机，那机舱窗口正坐着陈拔，他刚刚获悉机密战事消息，现在打算仓皇逃亡海外。陈拔知道飞机航线刚好路过夏家村，便示意飞机驾驶员缓缓下降，恰好望到了几米高的看台上的陈娇，遂情不自禁跟外甥女道别：“娇儿，我走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啊！”
等陈娇勉强缓过神，小型飞机已经不顾一切高高升起，很快消逝在东南方向。与此同时，围绕陈娇站立的士兵失声喊道：“那是陈拔将军的飞机，他已经逃亡了，咱们还站在这里干啥？各自逃命去吧。”
见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狼狈逃窜，围观众人更是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正在这时，一个眼中冒着妒火的男子冲向陈娇所在的看台，积攒平生的力量，把身着凤冠霞帔行走不便的陈娇一脚踹下了几米高的看台。这个男人就是虎彪。
正当夏典与江波回忆之际，突然一群人蜂拥而至夏家，先是打跑了救夏英的江波，随后不容分说带走了夏典。后来，夏典被虎彪残忍地折磨致死，夏典死不瞑目。夏英帮助哥哥闭上大睁的双目后，擦去眼角的泪水，发誓要为哥哥讨回公道。她走一路告一路，逐级上告。
那天，夏英苦苦地守候在地区行署黑色大铁门那儿，见一辆红旗轿车驶出来，她意识到车里坐的肯定是当官的，便冲上去拦住小轿车，大呼“冤枉”。
领导落下车窗玻璃，大致问了夏英的冤情。听完夏英的讲述，这个领导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情凛然地看着她说：“你是凤凰山北麓夏家村的人？你要告的人是村支书虎彪？”
“虎彪公报私仇，在夏家村连续制造人命惨案：他扣下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逼我跳亡命河；导致我嫂子成了精神病，带人打死了我哥哥。还把几个无辜群众扔进了亡命河，淹死的白白淹死了，没淹死的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领导沉默了片刻，答复夏英：“你先回去，我们调查了实际情况再说。”
夏英一腔悲愤地说：“我听说，虎彪的远房姨表宋建国是咱们地区的行署专员，所以我告虎彪的事一直未果。”
只见该领导勃然作色，但是他瞬间又恢复面沉似水的表情，心想：你这个夏英不是在揭发控告我吗？我就是虎彪的姨表宋建国！坐在红旗轿车上的领导很快有了主意，示意司机叫上对宋建国的身份不知情的夏英，随他的车开进了地区行署院内。正当夏英迷茫地等待下车后突然不见的领导时，一群人围住了她，硬说是她偷了东西。
就这样，夏英被说成了死不悔改的惯偷，投进了监狱。
监狱里一位好心人仔细询问了夏英的情况后，劝说：“闺女啊，不要抗争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服软吧。再闹下去，你哥死了，你也活不成了！你家里还有老母亲和你哥的仨孩子，他们都需要你照顾啊！”
一个月后，夏英表示不再追究虎彪打死哥哥的责任，半年后，夏英被释放。就在伤痕累累的夏英刚走进夏家村的时候，只见一群人敲着鼓、打着锣，举着大幅标语迎头出现了，标语是“坚决清除危害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盗窃分子夏英！”紧接着，砖头、木棍、污水等劈头盖脸地冲夏英而来。
“赶走夏英！坚决不能让她再待在夏家村，否则我们将永无安宁！”虎彪带领群众高喊。
“对，赶走夏英，她不走，就打死她！”群众顺着虎彪的意思喊着，在虎彪的示意下，挥舞着木棍等冲向夏英。
就在走投无路的夏英想要再次跳亡命河的时候，她再次被路过此地的江波搭救。
夏英蹲监狱期间，陈娇被虎彪奸污，跳了亡命河。虎彪把斗争的矛头对准了夏典和陈娇的俩儿子，成天叫这俩十多岁的男孩子拉石头，进行劳动改造。后来，两个孩子累死了，只剩下夏典和陈娇的女儿菊儿勉强活了下来，菊儿被一个路过此地的刘姓人家好心收留。
虎彪和宋建国给夏英一家制造的悲剧可谓异常惨重。恶者必亡，这似乎是一个不可更改的自然规律。在一个夏季，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虎彪一家在睡梦中被雷电统统击死。不久后，虎彪的亲姨表宋建国调离地区行署，从此再没在凤凰山一带出现过。有人说，宋建国死了，有人说，宋建国害人太多，害怕被仇家的后代报复，自此更名换姓，同时更改个人档案，甚至刻意整容，在官场继续发迹、飞黄腾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