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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1)

通过报话机联系,严素坐一辆救护车飞速赶来,蹲在那个昏厥过去的妇女身旁进行抢救。

半晌以后,听到她喉咙里轻轻响了一声,而后慢慢苏醒过来。

这时,陈文洪大踏步朝这儿走来,他推开围观的人群,挤到这像风中芦苇一样衰弱的人跟前。这个人全身冰冷,连胸口上也没有一丝暖气。严素见陈文洪到来就说:“报告首长!得送医院。”

“好吧,我们一道到医院去。”

所以如此,因为陈文洪什么也没有寻找到。如果说找到唯一一条线索,那就是这个妇女口中说出“白洁”两个字。现在,这两个字成为寻找白洁仅有的一线希望。

他们到了野战医院。

经过细心诊断、检查,有条不紊地做了注射、输血、输氧等一系列抢救,病人那像要熄灭的蜡烛一样的眼睛,又缓缓地、缓缓地,有了一点生气。当她全部智能刚一恢复,她就涕泪横流地说道:“白洁给他们押走了……”

死而复苏的人的感情是真挚的,这说明她对白洁至深至爱。

陈文洪抢上一步想说什么。

严素连忙摇摇手制止了他,那意思是说:“等一下,她还很虚弱。”

但这极其虚弱的人却一刻也不能等待,她紧紧抓牢严素的手,好像只要她离开她一步,她就会马上回到那死亡的黑暗的深渊里去。虽然没有言传,严素也懂得她的心意。由于严素不但是医生而且是女人,她用自己暖热的身子紧紧偎住她,好像这样她的强韧的生命力就会传导到病人身上,使之复苏。而且,她把嘴凑到她耳边,说了很多劝慰的话。她说,万恶的强盗都逃跑了,大家都得到了解放,她现在最最需要的是安静,严素特别告诉她:“这是我们师的陈师长来看你……”

话未住口,这个病人,眼睛霍然一下睁大,挣扎着要把整个身子抬起来,向前伸着两只手抖抖索索地说:“陈……陈……在哪里?”

陈文洪弯下身子按住了她,她趁势抓紧陈文洪两手:“……白洁让我找一个姓陈的,莫非你就是……”

陈文洪点头:“……我就是……”

“我总算找到你了……”

苦涩的泪水顺着苦菜色面颊淌下来,她要大声陈述,但她说不出话来了。

陈文洪没有动,只觉得全身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的心中像有一块石头沉落下去、沉落下去。

她的整个身子在一阵剧烈痉挛之后,又猝然跌倒铺上,两眼紧锁,双唇紧闭,面色如土,昏厥过去。

又经过一阵紧急抢救,她缓过来了。她似乎从激动中醒转,她气喘吁吁,时断时续,说出了下面一段令人悲酸的话:“我是一个纱厂工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住囚房住了三年了……白洁一进监狱就上了手铸脚镣……白天拷打……夜晚拷打……只听那些狗强盗狂吼乱叫,只听得皮鞭子噼啪乱响……可她连喊叫都没喊叫过一声……她身子那样瘦小、单薄啊!可是她每回过了堂,拖住磨盘一般重的脚镣‘当啷啷……当啷啷’,从我们牢房间过道走过,我们一听见这响动,就扒着牢门看,她却仰着头朝我们笑……”

她每讲一句,陈文洪心脏就紧缩一下,血液仿佛在渐渐凝固、僵化。

“……我们跟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发动难友准备迎接解放。……有一天,白洁走在路上回过头来,跟押解的看守说:‘死了心吧!到时候他们会甩掉你们,你们还是给自己留条退路好!’从那往后,看牢的对我们也放松了点,放风时间,白洁也能跟我们会面了,白洁就利用放风时机,把全监牢的人都联络起来……在这样时候,白洁成了我们的领导人……她按照市委的指示,组织牢狱暴动,她一个人关在一处,可她通过各种暗号,跟各方面联系……她还利用提审的时机,对看守做了说服争取的工作……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就倒向我们这方面来……有时也传递个口信,都是白小姐……白小姐怎么说,怎么说的……白洁成了我们斗争胜利的象征,白洁把我们组织起来,建立了党支部,领导着若干个暴动小组积极做了准备工作,白洁说:解放军的炮声就是我们暴动的信号,我们就砸碎牢房,活捉监狱长和那群狗特务跟解放军里应外合,配合作战……同志们!奴隶从来是自己解放自己的!前天,白洁欢喜得满面泛红,跟我说:‘这一天总算盼到了,市委传了消息进来了!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就要来了!快告诉难友们,没纸用垫席,没墨用锅灰,写大标语欢迎他们……’昨天,等了一天,却没听到解放军的炮声。谁料想,昨天深更半夜,一阵阵‘卡卡’皮鞋声,急急慌慌,往牢房里奔来……牢房门打开了,他们拿枪逼住我们几个共产党员往外走……我重病几月,实在挣扎不动,给他们一枪托打倒在地。白洁像要扶我起来,朝我弯下身,顺势告诉我:‘你要是见到一个姓陈的,你告诉他,我一定要活,活着跟他见面……’”由于过分激动,这个患三期肺痨病的妇女,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脸颊上泛着焦灼的红潮,两眼霍霍闪亮,她又挣扎着说:“陈……师……长……我总算见到你了,可她……她……”

陈文洪想说一句劝慰的话,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时他万分激动,悲愤欲绝。他只觉得病人的手像火炭般烫人,病人的整个身子像树叶般发抖。他猛一怔,才发觉原来他自己的整个身子也在颤抖,像有一千把一万把尖刀刺向他的心脏。他强力地抑制了自己,决然挺立,转过身去。

夜晚,秦震一个人悄没声地走下楼梯,走出大门。

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他要亲自去做,不愿意让旁人知道。

谁料想走了没多远,他正由于甩掉了左右从人而暗暗高兴,却听见从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黄参谋跟警卫员小陈又跟上来了。

他猛站下来,怀着原要瞒人而一下给人识破的懊恼心情,等他们走到跟前,就撵他们回去,他像急风暴雨般喝道:“你们也不看看环境,进了大城市,屁股后头跟几个人,还带着盒子炮,这像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北洋军阀的队伍!黄参谋、小陈都回去,给我看着电话机子,没什么大事就说我不在家,有紧急的事叫小陈来找我,去!去!”

黄参谋、小陈一看秦震那股子恼怒、严厉的神情,没敢吭声,只好往回走。不过,他们并没有真地退回去,两人躲避在路口拐角处商议了一下,黄参谋回去,小陈隔开一大段路远远地从后面尾随跟踪。

这一点当然逃不出秦震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佯装不知,径自迈步走去了。

天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变阴了,正像人们说的,就像小孩家面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从江汉一路拐向洞庭街,这块地方离长江很近,可以听见江涛怒潮澎湃。雾正从江上升起,黄色的雾,像大团大团云烟,给风吹得向市街上飞扬、弥漫,一转眼工夫,大雾如同棉絮塞满天地之间,阴凄凄的。已经亮起来的路灯只留下一圈淡淡黄影,江涛声似乎也变得低沉、喑哑了。秦震觉得脸上粘腻腻的,像挂上了蜘蛛网,又像是从大江上吹来的不知是雨还是水星。当他从法国梧桐下走过,才发现,雾是那样大,在梧桐叶上凝聚起来变成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把整个地面弄得一片精湿。

他沿马路走下去。

战士就一个挨一个蜷曲在人行道上睡觉。

他一阵心疼。

他一阵喜悦。

他们没一个人去敲人家的门窗。

他们没一个人躲在人家的门洞里。

——这就是我们的队伍呀!他们保护了广厦千万间,却露宿街头咫尺之地。

他站下来仔细察看:战士们连背包也没打开,就枕在头下,合衣抱枪而睡。他们睡得那样香甜舒适,有的打鼾,有的嚅动嘴巴,有的脸上牵出一丝笑意;可是,他们头发都太长了,身上穿的还是东北战场上发的老棉衣,经过烟熏火燎、风吹日晒,没有一个人的衣服再是完整的了,一个战士肩膀头撕破一大块,从里面露出来的棉絮,也发霉发黑了;他再看他们的脚,胶皮鞋底都磨光了,有的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脚底板……他不觉之间一阵心酸,他兀自站了下来。

而后他低着头慢慢走:——他们,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姊妹,家里不管是富裕还是贫寒,总有一块暖乎炕头呀!可是他们走,走,走到这里来,睡到冰凉的地上。

他盘算着补给的数字,运输的时间,他下定决心:“我无论吵到哪里去,就是吵到中央,也要给战士改装,这是第一件大事,否则就对不起大家!”

但,他的眉毛皱了一下,眼光凌厉地一转:——我们面前还有很遥远、很艰难、很困苦的路,前面还有多少人,水深火热,嗷嗷待哺……是的,我们还要忍辱负重呀!

一个战士梦中翻了个身,把棉衣撩在旁边。

秦震小心地把棉衣给他压好,棉衣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怔怔站了一小会。

是的,这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黑人影向他这边移动过来。

他仔细看,是一个战士,披着棉大衣,抱着冲锋枪,他走过来走过去在值班放哨。秦震朝他走去,那人也朝他走来,是一个短小粗壮的人,他仔细端详了一阵,敬礼,报告:“六连一排二班班长牟春光。”

“你认识我是谁?”

“老司令!夏季攻势进公主岭,你甩着一根马鞭子,瞪着两颗大眼睛,骑马飞跑,我挡了你的路,你大喝一声:‘闪开!’你带着一群马队,就一阵风一样朝街里跑去。”

秦震噗哧笑出声来。

一个指挥员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在战士脑子里留下这么个印象。

牟春光这几句话唤起老熟人的亲切感,两人伸出手握住:“老战友,这么说我得向你道个歉了。”

“咳,都是执行任务嘛!”

秦震终于吐露出他沉重的心情:“你们太苦了!”

牟春光明白秦司令员指的是什么,他开怀一笑说:“这有什么?就拿我说吧,当了十几年劳工,在兴安岭老黑林子里伐木,在鹤岗煤矿里挖炭,吃橡子面,披麻袋片。人嘛,就怕前思后想。将今比昔,兴旺多啦!再说,那时给人当牛做马,受苦,窝囊!现在是给穷人统一天下,遭点罪,痛快!”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浓雾遮不住。

冷雨浇不灭,

江风吹不透,

夜深人静,一盏明灯,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话说得投机,牟春光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两支香烟,一支递给秦震,一支留给自己。秦震经医生劝告早已戒烟,可是,此时此地,可不能对不起这股热乎劲,那就非抽这一口不可。他就着牟春光手上点了火,猛吸一口,连连说:“好烟,够劲儿。”“哈尔滨,老毛子牌的,舍不得抽呀!你查一查,哪一个没留着一根半根,都想留口到海南岛再抽……”

牟春光这人,一见就是个性格开朗,又挺有心计的人。他的话在秦震心里震起一阵阵波澜,他暗暗觉得有点羞愧,面孔一下发烧起来,为什么他刚才只想战士们的苦难,而没想到战士心里都揣着一颗太阳?

是的,这才真正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呀!

牟春光慢悠悠地说:“首长,我有个要求!”

“你说吧!”

牟春光机密地压低声音说:“你可别忘记我们六连,在节骨眼上,你要忘了,我们可记恨你一辈子!”

秦震咯咯笑了,笑得流出眼泪,连声说:“在我面前,你可别摆老资格,我们六连我们六连的。老班长,我倒应该向你报个到,我就是这个连队里出身的战士。”

“你?”

“一九二七年。”

秦震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他一连视察了几个连队,对于战士们严守入城纪律的自觉性,十分满意。

黄参谋报告:“陈师长、梁政委来过。”

没等黄参谋说完,秦震内心突然一震,是的,他感到自己竟然忘掉一件大事,于是走向电话机亲自要通师部的电话。

电话接通,他听到的是梁曙光的声音。

“你是曙光,文洪不在吗?”

“一家电机厂起火,发现有人进行破坏,他赶到那里去掌握情况,抓紧处理。”

“可是我问你白洁在哪里?”

对方一阵沉默不语,使得一片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但他旋即镇定下来说道:“曙光!有话你自管说吧!”

梁曙光轻轻喘吁了一下说:“白洁给他们绑架走了。”

猛然间像有一万堵陡峭的山崖向他身上压倒下来,他一松手,电话耳机跌落下去,给电话线吊着,垂在空中转了几转。是的,在进城这一天,虽然紧张劳碌,意绪纷然,但他有过多少期待、多少渴望呀。他想象白洁会一下出现在眼前,那将是多么大的欢乐。可是,现在,在这一刹那间,一切一切都泡影一般地破灭了,他心如刀绞,冷汗淋漓,他只感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向下沉,即将沉落到黑暗的深渊。漫无边际的痛苦,一下浸渗了他的灵魂,一时之际心旌摇荡,几乎陷于不能自拔的地步了。但,一种鸣钟似的声音,突然响起:不,不能迷乱,不能沉沦!秦震经历过多少坎坷,经历过多少危难,而磨炼出来的坚强意志告诉他,你必须从茫茫心泉里挺拔而起,他立刻清醒过来,他冷静、甚至有点冷峻地把吊在空中的耳机又抓在手里;举到耳边,他说:“对不起,有一点事情,耽搁了讲话。”

“我立刻来向你当面汇报。”

秦震略一沉思,坚定而果断地说:“文洪不在,你们那里需要一个主帅掌握情况,刚才你不是说发生了破坏吗?是呀!这是一记警钟,公开的敌人容易对付,暗藏的敌人可不容易对付,不能光是欢天喜地,天下太平啊!不过,你们要警惕,可也不要大惊小怪,免得流传开去,扰乱人心。”

这是理智的声音;

一种博大而深沉的理智,

一种睿智而明慧的理智,

使他从命运的苦海中升起。

他说:“曙光!现在你报告吧!”

梁曙光简括地向他报告了解放监狱的经过,并说,严医生亲自在场了解情况,他让她马上来向他汇报。

“好吧!我立刻派车来接她。”

秦震搁下电话,转过身来吩咐:“派我的车去师里接严医生!”

当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时,他突然感到一种孤寂的痛苦。他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走了几十个来回,他不得不面对白洁这个问题了,他心房再一次颤悸起来。是的,理智的浪潮隐退,情感的浪潮又袭来了。

一时之间,他觉得这屋子这样狭窄,这样堵塞,他胸口受到了很大压迫,呼吸也似乎困难起来。他刚刚伸手要推通向阳台的那两扇门,小陈托着那件叠折得平平整整的美军茄克走进来:“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你换一件吧!”

“就换,就换,你别跟我瞎啰嗦了……”

可是他并没有心思换,而穿着湿衣走向阳台,并砰地一声把两扇门关起。

这时他什么也不想见,人影不想见,灯光不想见,他只想一个人在黑地里呆一下。

从阳台上依稀看见大江。

是的,“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他要向浩瀚的天穹、苍茫的大地,向天穹与大地之间浩浩荡荡的大江一诉衷曲,取得回答。长江从遥远遥远的唐古拉山发源,沿着几亿年前造山运动中形成的地形,从陡峭的西部向平坦的东方蜿蜒而下。她一路上汇集了千万莽荡的激流,凝聚了非常强大的威力,她把母亲芳香的乳汁淌流在大地上,她把母亲哀怨的哭声回荡在峡谷中。而后劈开巫山,切断三峡,在这儿,汇聚成为“千湖之地”的云梦泽,港汊交织,湖沼密布。今晚这大雾,就是从这一望无垠的泽国升腾而起。

难道这脉脉含情,回环弥漫的雾,就是对我的回答吗?

是的,为了这个天空,这个大地,这个民族的崛起,长江流了几百年几千年的血泪啊!

你听,江涛在呜咽,

你听,江涛在呐喊,

你听,江涛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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