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从秦震的刚果决断中感到,刚才自己过于慌张了,就拔步向桥上跑去,谁料迎面跑上一个人来,和他正撞个满怀,这人是吴廷英。随同他的出现,桥上桥下响起一片欢呼声。吴廷英跑到秦震面前报告:“抢修完毕。”
秦震又惊又喜地抓住吴廷英的手,回转头对张凯说:“下命令!——通车!”
这是何等愉快的时间呀!这是何等幸福的时间呀!
张凯向坑洞那儿跑去,吴廷英转回桥上照料通车。
秦震掉转身向张凯追去一句:“你给我把电话机子搬到这里来,我的阵地在这里!我在这里指挥通车!”
他轻蔑地朝天空瞥了一眼,一看那架侦察机一下飘然逝去了。“你给这场面吓破了胆,你去通报吧!你们来吧!你们来吧!这最后一个小时我不会让你们……”
张凯搬来电话机,黄参谋却抢先一步背来报话机。
秦震立刻走下桥头,对准报话机,命令所有火力准备随时对空射击,保护车队过桥,分秒必争,绝不让敌机再炸断我们的桥梁!他那冷峻而严厉的声音,迅速传遍大河两岸所有部队,部队立刻进入临战状态。
秦震从刚才那热烈的欢声中,体味到无边的快乐,他满身大汗淋漓,却感到无比的轻松。经过这一阵紧张忙碌,似乎压制了内心谴责的痛苦,不过,每见一次,吴廷英的形象就更鲜明、印象就更深刻,秦震又一次想起刚才想过的事,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赎回我的过错,我一定要向他赔礼道歉,应该是吴廷英指挥张凯,而不是张凯指挥吴廷英!他想得那样虔诚,想得那样严肃。
一切安排就绪。
弹药已经由木筏运过岸去,只要空车一放过去,弹药就可以运往前方了。
第一辆,
第二辆,
第三辆,
秦震巍然峙立,毫不放松。他忽然看到桥上有个人影,由于近午的阳光异常强烈,有如白色火焰,一下笼罩一切,看不清桥上是谁。秦震擦了擦两眼,看出是吴廷英。
吴廷英在桥上打着手势,一步步倒退,他正在把汽车引过渡桥。
不料,第五辆车刚开上桥头。
“啪!啪!”两声锐利枪响。
这回轰炸机结队而来,从远处天空上传来沉重的、威胁的隆隆声。那架侦察机一下又出现在渡头当空,转着圆圈哼哼叫,好像说:“目标在这里!”“目标在这里!”轰炸机一到渡头,就凶狠地向下俯冲。
就在此时,秦震对着报话机:“立刻迎头痛击!”
炸弹带着怪啸排空而下,与此同时,地面上火网倏然腾空而起,弹火在灼热阳光中闪出千百万点白银一样刺目的闪光,炸弹爆炸开来,河面上一片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秦震身子没有动一下,眼睛没有眨一下,黑烟一下把他遮罩。
突然送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一根桥梁炸断,大桥就要坍塌!”
秦震心中一震,随即平静下来,看了一下手表。
张凯喘吁吁地说:“停车——抢修……”
没等他说完,秦震立刻坚决地说:“不能停车!”
他听到炮声愈来愈低沉,他心中隐隐作痛。
在这一刹那,吴廷英突然从桥上跑下来,他既不报告也不请示,只扬手一挥,一群战士便跟上他冲下大河狂流。
真是千钧一发啊!
炸弹在河里炸起白花花水柱,冲天而起,然后又瀑布一般跌落下来。
在这情况下,这桥能保得住吗?桥保不住又怎能通车?
秦震稳如泰山,根本不考虑这种可能。他只知道他的手必须攥紧,如若稍微松一下,就意味着功亏一篑,全盘皆输。
吴廷英他们一钻到桥下去就不见了。
不过,原来颤动、摇晃的桥梁稳定住了。
从河面上传来吴廷英大声喊叫的声音。奔腾的激流与呼啸的弹火,要把他的声音压倒,但这发自内心的生命的呐喊,终于冲破一切,嘹亮、震响,他喊的是:“通……车……”
秦震下令继续通车,张凯跑上桥去亲自指挥通车了。
第五辆,
第十辆,
第十五辆,
……
敌机飞逝,一片沉寂。
这沉寂加在秦震心上的压力,比刚才激战时还要强烈,秦震听到前方零星的炮声好像在向他呼唤。
一个战士急遑遑奔跑而来。
“报告首长……我们连长,他,他……”
“他什么?”
秦震猛一步扑上去,抓住这战士两个肩头紧紧摇撼。
……
原来吴廷英扑下洪流,就全力抱住断裂的木桩,拿自己的脊梁顶住桥梁。战士们都跟他一道抱住桥桩,顶住桥梁。卡车通过时,桥梁喀嚓喀嚓地响,就如同几十万斤的山岩,压得人骨头缝都在咯吱咯吱作响。
漩流一直淹到颈部,大家抱成团,形成一股巨大力量。你们,背负着大地和天空的勇士啊!你们在用你们的脊梁顶住了整个民族、国家和革命的命运……最后一颗炸弹火光一闪,吴廷英身子沉重地抖擞了一下,血从额头上涔涔而下。
一个战士拉着他:“连长!你负伤了,我顶你……”
吴廷英突然凶得像一头狮子,猛力把那战士甩开。
他一动不动地用脊梁死死顶住桥梁,一直到汽车的突突声都消失了,有人觉得他在说话,但已听不到声音,把耳贴到口边,听见他问:“车……都……过去了吗?”
这个战士失声痛哭:“我的好连长啊,车统统过去了,你就放心吧!”
吴廷英听罢,身子一软就扑倒在洪流里了。
……
一小群人从河边走来,他们拽着一件橡胶雨衣当担架,抬来吴廷英。
这太意外,太突然了!秦震心里禁不住一阵绞疼,他跑上去,伏下身喊:“吴廷英同志!吴廷英同志!”
他望见吴廷英紧闭双眼,石头样灰白的脸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秦震心灵深处,像有一把利刃刺透进去,——是的,刺透了……现实难道就这样残酷无情吗?但他还存在着一线希望,也许吴廷英还在挣扎?也许能抢救过来?隔一小会,他听见吴廷英微弱的声音:“首……长!抬我……到……到……到指挥所……”
秦震和战士们一起扯起雨衣,轻轻地、轻轻地把吴廷英抬进坑洞,放在一只竹床上,灯光照亮处,但见,他伤痕累累,血渍斑斑,两眼紧闭,唇如银纸。
突然“哇”的一声嚎叫。
正由于这声音那样娇嫩,那样稚弱,因此特别撕裂人心。小圆圆从床铺上跳下来,一扑扑到吴廷英身上,一种可怕的预感抓住小小的心灵,她哭着喊着:“叔叔!叔叔!”
秦震热泪泫然而下了。
吴廷英的灵魂好像已徘徊于地狱之门,一下又给这小小孤儿的声音唤转回来。他无力地张了一下眼,嘴唇哆嗦了一下,闪出一丝微微笑容——但笑容随即冷却、凝固、消失了,消失了,他的脸上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像有一阵凄苦的风从秦震的心上卷过去。
像有一阵哀愁的雨从秦震的心上卷过去。
人间——有多少这样的悲剧呀!这对于死去的吴廷英是悲剧,但对活着的秦震是更大更大的悲剧呀!
张凯见秦震悲痛不能自己,便连忙抓住秦震的手,他觉得他的手战抖得那样厉害,他们两人相互扶持走出坑洞。
从大河彼岸传来焦灼的喇叭声。
秦震知道这是小赵在催他登程。
谁也没说话,秦震和张凯肩并肩慢慢走到河边。
到了桥头,秦震和张凯紧紧握手,他发觉的亮的阳光在张凯脸上照出两道湿汪汪的泪水。
秦震说:“我对不起吴廷英!”
“老首长,走吧!”
秦震往桥上走了两步,一个念头忽然升上心际,转过身叫住张凯:“你知道白天明在哪里?”
“还提他干什么?为了逃避南下作战,他开枪自伤了。”
张凯伸手挥了一下,好像要把什么可厌恶的东西从这个世界上抹去,随即头也不回急急忙忙走了。
秦震独立桥头,茫然回顾。
——人生,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有多少遗憾,是永远永远也无法补偿的呀!为什么让他在这儿见到吴廷英,而又为什么连个补偿的机会也不留给他呀?
他缓缓走过桥,走下桥头,坐上吉普,示意开车。
吉普又颠簸着前行了。秦震不知为什么觉得小赵有点异样,他转过眼来凝视这青年人,小赵再没有那样轻快,再没有那样唱歌,他变得庄严、凝重。
秦震突然听小赵说:“吴连长从松花江到长江,这是他抢救的第五个孩子了。”
是的,吴廷英的灵魂是圣洁的、是光辉的。秦震突然觉得他没有死去,好像这个渡口不是炼狱,而是永生之门。吴廷英正穿过这道门,大踏步向远方走去,他高大的身影顷刻充塞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