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望向天空，悲伤涌上来，把整个心都湿润了。
初春时节，杨柳枝发，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温暖扑面而来，却不知是心境自然生出了凉意，还是下半晌的温度本来就带着丝丝寒冷，整个人不由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由内到外，一片冰凉。说是抑郁，有点愤怒，说是愤怒，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几乎能想象出当我执问他下午干什么去的时候，他的振振有词，甚至义正辞严。因为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会把那些事描述得再正大光明不过，然后，我便成了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只能站在那儿，接受他的指责和鄙视。那么我的委屈在他被冤枉了的事实面前，会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事。
这时忽然想起书中经常看到的四个字：遇人不淑。看别人的故事，总觉得这四个字不痛不痒的，表达不了更多的感情，不如有眼无珠来得更直接了当。如果说前一个词表现得更多的是叹息的话，这后一个词却带着更多的刚烈和决绝。而我，是个弱女子，却不是个烈女子。事后无数次想，在我第一次从他手机上看到那些暧昧短信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当场把手机摔个粉碎呢？至少能让他知道，他那么做伤害了我，我非常生气。现在，死无对证的事，他会承认吗？无数次从书上看到的情节，有一天真实的展现在自己的生活里，真是觉得讽刺。曾经还特别单纯地想，哪有那么多朝秦暮楚的男人，总是本本分分的人多吧。是的，是本本分分的人多，但也有朝秦暮楚的人，而且，很不幸，这个人就在我身边，是我面对着置疑的声音选择的男人。
心口好闷，是要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索性不去想了。再看豆豆，越来越觉得那身形笨拙得很，童车的链条发出塔塔的杂音，格外刺耳，一时间，我竟觉得，她丢了我的人。我大踏步地走上去，说，给妈妈蹬整圈。一只手按着车把，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不蹬整圈不许走，晚上就让你在大街上睡觉。小豆豆听了后面一句话，惊慌失措起来，连半圈都不会蹬了。我仿佛是成心要和她较劲，蹲下身子，抓着她的两条小腿，按我想象的方向使劲，逼着她去蹬这个整圈。豆豆十分紧张，两只小手抓救命稻草似地紧扭着手把，两条腿交给我处理。我用一分劲，她使一分劲，在我以为差不多了，松开手的时候，她的劲也泄了。刚蹬了半圈，像是要过去似的，另一脚把那半圈又按原路线蹬了回来，再向前使劲，总是半途折返。一切，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我心里很烦很烦，直想说她，真是不开窍！刹那间，我像是被可恶的老巫婆附了体，终于搬出了，我自己小时候也异常厌恶的“别人家的孩子”。那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你怎么这么笨？你属猪的吗？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比你小的，都骑个车子会满院子跑了，你呢？你还想骑车子，明天我就把车子送人。豆豆不说话，低着头，手指头扣着车铃铛上系着的一根红线绳。死死盯着她，我气得要命，你怎么不哭呀，你是不是傻了啊，你不知道我这些话是骂你的？你不难过吗？我想我说话的表情一定是凶恶的，因为有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从我身边经过时，几乎绕了个半个圆的弧度，走过去了还在拿眼角的余光看我。
我能把豆豆怎么样？她任由我说出了许多不合适的话，没有顶撞，没有反驳，也没有委曲的泪水。她默默地把我的坏情绪照单全收了，我还要不依不绕吗？我何尝这样对过别人？在父母跟前发的是任性的脾气，在外人面前最大限度地容忍着别人的无礼，就是在他父母跟前，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哪一次不是沉默？譬如今天的顶嘴，真是第一次，以前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不高兴，但是我不作声。我不是个喜欢争吵的人，甚至可以说我是个害怕争吵的人。小时候，父母由于工作原因，一度把我寄养在一个远方亲戚家。一个月给多少钱我记不清，反正相当于现在的全托，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寄人篱下时的小心翼翼很多年以后还出现在我的梦里。那家的女主人很厉害，每次冲她丈夫发脾气，她会把婆婆家的上下几代人全问候到。然后我和他们家的小闺女就躲在一边听着，有一次还躲到了床底下。虽然后来回到了父母身边，一直被他们宠着，但是潜意识里我总是害怕争吵，一直都怕。因为我一直记着他家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记得她眼里的恐惧和无助。在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曾异常冷静地问我，农药苦吗？父母把我接走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村庄，现在想起他们一家的面貌，记忆仍然停留在十几年前。那个小女孩后来怎么样了？辗转多年，我终于失去了她的消息。有一回提起他们，姥姥说他们一家搬走了，听那意思像是发生了点什么不好的事，可大人一含糊就把事含糊过去了。总之，他们一家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以至于，我自己都不愿意详细打听，到底是怎么了。我害怕听到那个真相。在我心里，我希望那个曾经无助而痛苦的小女孩，有一个好的未来。哪怕，她将来嫁的也是一个田舍郎，却是知情有义的田舍郎。
人生为什么要有那么多苦难呢？曾经，还嫌弃过平淡如水的生活，觉得那样的生活要多无趣有多无趣。现在，终于体会到生活里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水到渠成，却想问自己一句：有趣吗？将豆豆那个小身躯紧紧搂在怀里，她能感受到我由内到外的伤悲吗？我多想给她一个幸福的童年，可惜的是，虽然没有争吵，却有满是支离的圆满。我的心真是痛了，不为我自己，为了豆豆。我可以把他看得可有可无，豆豆呢？她太小了，她需要一个肩膀，杠着他，任由她在上面，一厢情愿地笑着，笑着。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我看到那么多的孩子有着幸福快乐的童年，我如果看不到她也有这样的童年，我还配作一个母亲吗？我要我的骄傲，要我的尊严，可是和豆豆比起来，我的骄傲算得了什么？
我真的想对他说，如果我早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我一定不会赖在你身边。
豆豆。我把声音尽量放缓和些，亲亲妈妈吧。我的豆豆就蹶起小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说，妈妈还要。她就又亲了我一下。把豆豆抱在怀里，自己满心都是欠疚。她有什么错呢？我要把那么多的无名火发在她身上。相对于那些既有爸爸妈妈，又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宠爱的孩子，我的豆豆，得到的已经很少了。即使这么少，她也从不抱怨，从不难过，我却要让她难过，让她伤心，我是多坏的一个妈妈呀。这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弥补她刚才受到的打击，我一边问她想要什么好吃的，一边承诺她回家可以多看会儿动画片。不一会儿，把个豆豆说得兴奋起来。我自己暗暗叹息，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骂都不记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