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六七月间,中山先生在日本接待来访的留日学生,有吴禄贞、钮永建(惕生)、程家柽、马君武、张雷奋、王宠惠等数十人,他们中多数尚未见过中山先生,一些人更倨傲轻狂,以为中山不过是龙蛇起陆的草泽英雄罢了,甚至懒得往访一晤。但很快,他们的看法转变了。他们深深感慨到中山先生大木百寻、沧海万仞的伟岸气度,这转变的过程,颇堪说明问题。据《吴稚晖文存》记述:“余三月至东京,五六月间,钮惕生偕吴禄贞、程家柽去横滨晤先生,我未以为甚合,及闻惕生言彼气度如何之好,我始惊异。”又在其《总理行谊》中记述:
一天,有一位学农科的安徽程家柽(一个最大胆粗莽的革命家,民国三年被袁世凯骗了,杀在北京彰仪门),又有一位湖北吴禄贞,来寻钮先生,要邀我同到横滨去看孙文,我虽不曾骇成一跳,暗地里吃惊不小。我说:梁启超我还不想去看他,何况孙文,充其量一个草莽英雄,有什么讲头呢?他们三人微笑而去……傍晚他们回来了,我马上就问孙文状貌,是否像八蜡庙里的大王爷爷?钮先生说,一个温文尔雅、气象伟大的绅士。我说与梁启超较如何?程摇头道:“梁是书生,没有特别之处。”当时钮先生说道:“你没有看见,看见了定出于你的意料之外。”其时钮先生,以书院有名的学者,与后来《申报》的主笔陈冷血——梁鼎芬并称为“二雄”,亦受到张之洞看重。我就问他:“难道孙文就有张之洞的气概吗?”他说:“张之洞是大官而已,你不要问。孙文的气慨,我没有见过第二个,你将来见了,就知道了。”
甚至有仅见先生书法即已悦服者。章士钊记:“一日,吾在王侃叔处,见先生所作手札长至数百言,用日本美浓卷纸写,字迹雄伟,吾甚骇异,由此不敢仅以草莽英雄视先生,而起心悦诚服之意。”(《辛亥革命回忆录》1集,243页,中华书局)
中山先生不可思议之人格魅力,除有天赋奇智以外,更由其素养、学识、敏锐、识力、亢爽、深情、沉着、率真、勇毅综合而成。那些后来成为大功臣、大革命家的留日学生,在当时与先生识,亲炙教诲,也就从“山有小孔,仿佛若有光”的小隧道,一下子进入了土地平旷、阡陌纵横的桃花源,顿有豁然眼明的开朗了。个人的行为绝非沧海一粟,当其涌上社会行为风浪的顶尖,即带动生命力寻求更为良性的循环。值此万木萧疏的时代,回望那智窍大开的时分,令人何等眷念不置啊!
稚晖后来更回忆断言:“国父是一个很诚恳、平易近情的绅士。然而只觉是伟大,是不能形容的伟大,称为自然伟大,最为适当。世俗所谓伟大,都是有条件衬托出来的,或者是有贵人气,又或者有道学气,又或者有英雄气,或者摆出名士气,而国父品格的伟大,纯出于自然。”
二次革命流产后,袁世凯笼络吴稚晖,授予大勋位,稚晖却之,尝谓“切盼公等宝贵精神,专注于国难勿更以揶揄为消闲,侮辱书生。公民吴敬恒敬上”。
1922年,陈炯明叛变,中山先生避走上海,吴稚晖专程从法国回国奔走于京、沪,劝陈悔过,而陈氏执迷不悟。
笔者曾写有《民国五疯子传》,其一便是吴稚晖先生。1927年北伐途中,宁汉分裂,各方多端调停。汪兆铭4月初来到上海,双方国民党元老开会斡旋辩论,会议开到高潮,吴稚晖十分激动,竟陡然离坐,到汪精卫面前跪下,求他改变态度,与蒋介石携手共赴时艰。“会场空气,至为激荡。吴氏下跪,汪则躲避,退上楼梯,口中连说:稚老,您是老前辈,这样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全场人都为之啼笑皆非。”(《李宗仁回忆录》,第32章)可见其行事龙跃虎走、毫无拘碍的态度。
吴稚晖1949年后迁居台湾,时已80岁,仍与早年一样布袍土袄,大概很早他就抱定以清苦为乐的墨翟思想。他以辛亥元老的身份为蒋介石所用,可以直入蒋介石的官邸不待通报,但他与劳苦工农同在的思想却颇彻底,坐火车总是四等,与贩夫走卒为伍。有一次他在浦口坐渡轮,忘了带钱,收票员看他一个十足土包子,竟打了他一耳光,待下船见军政大员恭迎之,收票员竟下跪求饶,他则一笑了之。在重庆时,他住一间商店偏房,木板朽烂,漏风漏光,黑暗低小。曹聚仁先生说:“蒋介石到那去看他,有如亚历山大大帝去看那位木桶里的希腊哲人。”早年王照(王小航)骂他是王八蛋,吴稚晖嬉皮笑脸,回敬一句:“小弟不姓王。”可见其机警敏锐,头脑的灵动。
早在民国初年,吴稚晖任国语统一会会长,六年后(1918年)编了一本《注音字典》,又写过不少“提倡科学、工艺救国”的文章,北伐途中,他任国民革命军(北伐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稍后冯玉祥曾致电骂他:“如有人骂先生:苍髯老贼,皓首匹夫,不惜以党国元老为独夫做奴才,死后有何面目见先总理于地下,先生将何以自解?”冯玉祥也是诙谐百出的人物,骂人出以设问,真是入木三分直到骨,可这吴稚晖也是骂人专家,汪精卫、胡汉民常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其议论风发,评骘当世人士,故落下疯狗的绰号。台湾作家张文伯先生记吴稚晖谈话,锋芒百出,说是他的话匣子一打开,你就必须听完,如果想中途溜走,他会狠狠盯你一眼,或者索性叫住你:“不要走!”他能把最粗俗的说成最美妙的东西。
当其在法国主持《新世纪报》之际,著有大量白话文鼓吹革命。用语村俗,滑稽突梯,诙谐百出。1908年的《臭皮囊》一文,有谓:“张之洞之徒,必悉置中国之前途于不问,而以一身系爱新觉罗氏之安危,又取一二岁之小孩,坐于聚义厅之虎皮褥子上,为彼等磕扁老死人头之主义。一毫无智识、本性温良之载沣,又奉之为摄政王,使其执强盗之刀。彼老娼那拉氏死后两日,其弟之女,新皇太后者,亦狡亦黠,第二之贱娼也。专为一食乳小儿,一诈黠小娼妇后日之衣食……”诸如精虫、屁、岂有此理、精虫卵蛋、乌龟王八……这些词语,都为他所爱用,非如此不足以说明问题。
反理学的思路在他文中特别明晰。他爱用人体、生理等词汇,乃是世事、世道、人物沦于下三路,肮脏的东西占了主流,他就必须以最切近的方式来还击,来消解胸中块垒;非此无以表达他的愤怒,非此无以尽快传播他的见解。当曹锟贿选时节,5000大洋买一票,完全将民意代表的作用扭曲,吴老当然看不过去,于是他骂道:人的精虫若都能胎化为人,则曹锟和他太太房事一次,即可有四万万个子孙,然后一致投票选他老子做总统,根本就无须花钱收买议员。闻者自然忍俊不禁,噢,贿选总统原来如此。于是,“精虫总统”与“猪猡议员”恰好配成一联。
新文学家刘半农耗费多年精力搜寻《何典》一书,就是因了吴稚晖的推崇,他的用语、句式,乃至用意,都得此书的精髓,而更加的发扬光大。
半农表示:“吴老丈屡次三番地说,他做文章,乃是在小书摊上看见了一部小书得了个诀。它开场两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此书便是《何典》。吴稚晖推崇清代落魄文人张南庄的那本诙谐小说《何典》,并夸大说,他做文章,秘诀都自《何典》来。刘半农印这本书来卖,鲁迅前后为它作过两则序跋,承认它有相当的可取之处。吴稚晖向人推荐,极赞其开场词中的两句“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觉得如此作文,风光摇曳,由土俗而臻于妙趣,真与众不同。吴先生的政论、杂文包括他的谈吐,得力于这种民间文学处甚多。他的种种表现,也沾了这种“民间文学”的气质,天壳海盖,架空楼阁,有一番触景生情,神出鬼没的效用,但他却是现代中国提倡科学的先知先觉。中国人尝讥笑法国航空机师在上海市郊的飞行表演,吴稚晖说:“大家不要笑,明天,满天飞机犹如蜻蜓的日子就来了!”其言可谓敏锐有味。他提倡科学的方式,推进科学的努力,影响过整整一代知识分子。只因行为的放诞而杂以诡异,才引来“疯子”的绰号。
他的名言如“官是一定不做的,国事是一定不可不问的”。他早年从孙中山先生,先生西去,又寄托全部希望于汪兆铭,后见此公无可作为,乃长喟,转而跟定蒋介石。1926年,国共合作北伐伊始,年过花甲的吴稚晖在北伐誓师大会上,将孙中山的遗像和党旗、国旗授给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
他与政敌笔战,也可以用别人所不敢用的秽语相嘲骂。北伐以后,蒋氏对他推心置腹,而他对蒋氏也确是鞠躬尽瘁。
李宗仁将吴稚晖称为“始终帮蒋抬轿子的丑角吴稚晖”,这个定位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