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夏开升入初中。
瘦瘦小小的夏开经过一个暑假的疯长，整个人都高大健壮起来。心情好的时候，爸爸会拍拍他的小胸膛说："嘿，我的小小男子汉。"
妈妈走后，爸爸的生活凌乱而破落，每天忧心忡忡地上班，下班，喝酒，已经很少有精力能管到夏开的事情。所以开学那天，夏开一个人背着书包去学校报到。
身边两个最重要女性的相继离开，让小小的夏开在精神上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落差和空落，内心的寂寞野草一样疯长。他走在空旷的校园里，看到身边那么多的家长，那么多的笑容，听到那么多的祝福，那么多的笑语，忍不住开始想妈妈，想奶奶，想着想着眼泪也忍不住跟着流出来。
夏开避开喧闹的人群，走校园的拐角，在一排排明亮的橱窗前停了下来。橱窗里贴着从各个小学保送上来的优等生以及升学考试成绩特别优秀的学生的照片，花花绿绿的一大片。
一中本来就是人才济济的地方，夏开站在照片前突然觉得压抑的难受，开始有些后悔那么拼命地考到一中来。他转过身扫射一圈，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实在找不到自己适合去的地方，只好继续站回橱窗前。
再抬起头，恍惚中看到一个熟悉的笑容，心里一惊，揉揉眼睛再仔细看，那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女生，头发柔柔顺顺地夹在耳后，眉梢带些骄傲倔强的神色，她从容淡定的笑容就像一抹柔和的斜阳一下子温暖了夏开的心，她的眼睛仿佛一个神圣的过滤镜，慢慢挤走他的浮躁，让他整个人都安静下来，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夏开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漂浮的白云，洁白如花，他想如果夏米在身边，她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夏米肯定会有跟妈妈一样的美丽容颜和灿烂的笑容，那么这一天，他就不会如此寂寞。他可以骄傲地牵着她的手，目不斜视地在校园里穿行。她一定能带给他很多很多的快乐。转身离开的时候，夏开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名字：江小朵。花朵一样美好的名字，夏开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感谢上帝，让我在这样一个日子，认识一个叫江小朵的女孩，这是上帝的赐予，我会好好珍惜。
可是，上帝没有继续眷顾这个可爱的孩子，分班名单公布后，夏开分到六班，而那个叫江小朵的女孩理所当然地进了最好的一班。两个教室之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那个距离远得让人绝望。
很多事情，在长长的生命里，只是一个插曲吧。
江小朵的出现不过是为了点燃夏开生命中暂时的黑暗，给他一点儿勇气和温暖。而事实上，夏开还一直没有跟江小朵见面的机会。校园太大，个人不过是微粒。夏开认命，所以开始淡然。
很快，夏开就比较吃力地开始了他的中学生活，那种吃力，源自他超常负荷的家庭压力，一方面是对妈妈无止境的思念，一方面还要放学回家去面对爸爸所制造的空间困境。他每天在上课前都会悄悄给自己鼓劲，夏开，你要加油，妈妈在看着你，她希望能为你骄傲。可是当下课铃响起的时候，他脑袋里重复的依旧是这句话。精神紧张，功课落后，于是，很快不久，夏开就又增添了学习上的压力。
期中考试放榜的那天，夏开坐在教室里等到很晚，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他才有勇气一个人溜到玻璃橱窗前，不出所料地在倒数第四的位置找到自己的名字，而那个叫江小朵的姑娘高傲地屹立榜首。
夏开站在夜幕里的橱窗前，不觉笑了起来，有些滑稽的感觉。他用手指在他的名字和江小朵的名字之间连起一条长长的线，两个人之间阻隔着崇山峻岭，万水千山。只是那个江小朵，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她身后，在很多很多座山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她。夏开暗暗地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名字能跟江小朵的名字排在一起，她会不会注意到一个叫夏开的男生呢？如果那个时候校园的橱窗里也帖上我的照片，江小朵会不会在每天放学的时候偷偷绕过去看上一眼呢？
那天晚上，夏开很晚才回家。爸爸正坐在沙发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他看到夏开，一下子跳了起来，"浑小子，你到哪去了？我说过要你放学就回家的，当耳旁风啊？"
夏开垂着手小心地说："今天是学校放榜的日子，所以我多呆了一会儿。"
"哦？放榜？考第一了？"
"没有，我……"
"没考第一还这么晚回家？知道不知道爸爸在担心你？"爸爸的样子明显有些醉了。
"知道了。爸爸，对不起。"
"哦，算了，好好做功课去，下次考第一给爸爸看啊。"爸爸站起来摇摇晃晃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开始呼呼大睡。
夏开站在暗影里，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乱叫，他看了一眼熟睡的爸爸，坐在沙发上吃完了碟子里最后几粒花生米，走进厨房烧开水泡面。夏开记得，小的时候，爸爸的厨艺还是不错的，周末的时候总会一个人下厨，烧一大桌子好吃的菜给他和妈妈吃。有时候他下班比较早，还会跟妈妈打擂煮菜，逼着夏开讲谁烧的菜好吃。可是自从妈妈走后，爸爸再也没有用心烧过菜了，两个人的日子就是泡面还有速食品的日子。开始的时候，爸爸还会带他去餐馆吃一顿，可是，最近，已经很少了。是精神上巨大的伤痛让爸爸快要模糊掉物质上的东西，可是正在生长发育的夏开常常会有种食不果腹的感觉。
铁壶里水滋滋的声音，房间里爸爸打呼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回荡，那一刻，夏开疲惫极了，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一个影子的世界，当他快乐，当他难过，当他开心，当他悲伤的时候，陪伴他的永远都只是他的影子。
突然间没有了胃口，夏开关掉煤气，回到房间，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就那样，一年就过去了。
秋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夏开总是这样鼓励自己，他在每一个新学期的开始，都会暗暗鼓励自己要加油，他想等有一天，他的成绩可以跟江小朵排在一起，那么幸福离他也许就不会太远了。
自从十岁那年的那个夏天开始，夏开一点点坚强起来，他相信明天，他知道，明天永远都会更好，没有选择，一定是的。
而事实上，夏开上学期的期末成绩还算不错，在大红的榜单上上升了很多个名次，虽然是从最差变成中等，离想象中的那个位置还是很远，可是他也一样很开心，他知道自己在进步，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这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一件事情啊。
只是，除了在几次大型的集体活动中远远看到过江小朵外，夏开还一直没有能跟她讲话的机会，擦肩而过也没有。有时候，看到江小朵站在主席台上代表全年级的同学发言，夏开就拼命地鼓掌，没用，拼命鼓掌的人很多，夏开只是茫茫大海中一朵小小的浪花，所以，小朵一次都没有注意到他。
爸爸的脾气越来越差。单位给了他一个很长的假期让他在家修养，于是，他每天生活的重心正式变成喝酒。阳台成了爸爸的专用酒吧。
有一天晚上，夏开正在做功课，爸爸从外面喝醉了酒回来。夏开听到门响，赶快跑出来帮爸爸找拖鞋，爸爸转身一把抓住夏开，把他挤在墙角狠狠地打，一边打一边在嘴里嚷着："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夏米，如果没有夏米，你妈妈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我了，你知道吗？都是你害了我。"
那是爸爸第一次打他，夏开看着面目狰狞的爸爸，觉得恐怖极了，浑身战栗着没有一丁点儿的安全感，尽管他知道爸爸还是爱他的，这只是他醉酒的表现，可是夏开的心还是重重地被击碎了，他听到叮当破碎的声音，碎片满地。
等爸爸打累了，丢下他去睡觉。夏开拉开门冲了出来，一个人跑出来在深夜的街道上晃荡。
行人很少，四周空荡荡的，夏开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那个时候，他的思想是疯狂的，如果爸爸喝了酒就可以揍人，那么他喝了酒会做出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呢。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在密闭的空间疯狂旋转陀螺，着急想要寻找一个出口。
推开玻璃门走出来，夏开看到一个长发男生正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喝酒，他走过去，朝男生笑了一下说："我可以坐下吗？"
男孩扭过头看到夏开，呵呵笑着："坐吧，坐吧，跟父母怄气了吧？"
"差不多算是吧。"夏开耸耸肩打开其中的一罐啤酒过来跟男生碰了一下问："你呢？"
"我啊。"老K仰起头把罐子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干，抹着嘴巴说："刚打架回来。"
夏开的嘴巴轻轻哦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尽管他还不能很好地理解男生说的打架的意思，或许每个人都跟他一样，有着很多的经历，很多的秘密，那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空间。
"嘿，现在的父母啊，独权专政，不说也罢，兄弟，看开点儿吧。"男孩重重拍了下夏开的肩膀，"叫我老K吧。"
"我叫夏开。"夏开伸出手跟老K的手握在一起，深夜相遇，有些奇妙的感觉。而且夏开也感受到了老K性格中的爽朗和豪气，夏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朋友了，他的脑袋里塞满了家里的事情，曾有的几个好朋友都慢慢地疏远淡漠了，于是他说："老K，我们做朋友吧。"
"好啊。我老K最喜欢交朋友了。来，干杯。"老K狠狠地在夏开易拉罐上碰了一下，啤酒跳出来洒在夏开白色的衬衣上，两个人笑做一团。
天气晴好，深蓝的夜空里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夏开坐在老K身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全，他的心终于有机会能够安安静静地停留下来，歇息半刻。
老K说："夏开，你大概不会想到，我是混黑道的，常常带着一群兄弟打架的，从东边打到西边，从南边打到北边。总之没有我老K没打过的架。我这个朋友，你还会交吗？"
"会啊，怎么不会。"夏开竟然有些着急的感觉，他握紧拳头在空中捶了两下："嘿，打架谁不会啊，我也会，以后你也带我去打架吧。"
"好，就这样说定了。"老K站起来朝夏开招招手："走，我带去去跟弟兄们见见面吧，大家以后彼此熟悉了，都是朋友。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啊。"夏开站起来就跟老K走，反正那个家他是暂时不想回去了，正愁没地方去呢。
老K带他去酒吧喝酒，在酒吧里找到一群正在喝酒的男生，一个又一个做了自我介绍，夏开第一次去那么嘈杂的地方，脑袋蒙蒙地，只是点头傻笑，一个也没有记住。玩了一会儿，一群人站起来去附近的桌球室打桌球，夏开站在一边看到老K跟弟兄们娴熟的桌球技术，有点晕晕的感觉，好像眼前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完全不是夏开所生活的那个，他突然发现原来生活还是有很多的乐趣可以去寻找的。最后，老K带他们去了一家KTV。夏开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些男生拿着话筒怪模怪样地大声唱歌，闹着，笑着，他的情绪一下子被感染到，突然想要大声地吼一声，把心中的郁气和不愉快全部吼掉。
老K仿佛能看懂夏开的心事，他把麦递到夏开手中："兄弟，唱一曲吧。人生在世，快乐至上，把不开心的事情全部忘掉吧。"
不知道为什么，老K那么简单的一句话，竟然会让夏开的眼睛湿润。可是，第一次夏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张口，他推开老K递过来的麦，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老K也不强求，坐过来跟夏开说话："夏开，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常常一起玩一起喝酒一起HIGH，我们年轻，要让自己快乐一些。我啊，拿你当自己弟兄。"
"好啊。"
老K端起酒杯说："来，夏开，干了这一杯，以后我们就是弟兄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近乎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白，让夏开稍稍有些迷恋。
从那天开始，夏开真的就加入了老K的团队。
第一次老K附在夏开的耳边悄声说要去兄弟摆平一件事情的时候，夏开二话没说就跟着老K去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地道里。对方差不多派了十几个人的样子，夏开的情绪一下子激发开了，出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让他冲上去一阵猛打，对方就兵荒马乱起来，很快溜之大吉。
于是，夏开在老K的团队以及敌方阵营里，名声大作。俨然一种自我价值实现的模糊观念在夏开的脑袋里轰然开花，他也真的快乐起来。夏开每周跟老K他们聚会一次，其他的时候都乖乖回家照顾爸爸，有特殊情况发生，老K会派人到学校找夏开。看似简单平常跟往日无二的生活，夏开暗藏在身体深处的压抑却得到了很好的缓解和发泄。
当"打架王"的称号开始在校园里轰轰流传的时候，已经是初三那年的秋天。
那时候的夏开，开始昂首挺胸在校园里肆意穿行，他也能坦然回家面对爸爸。只是偶尔从橱窗前走过，看到江小朵的目光，他都会在心底里默默地说："可爱的姑娘，原谅我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是我选择了这一个。我只是想让自己快乐一些儿。青春很短暂，我不想留白。"
中考终于结束。
老K打电话给夏开，说弟兄们要帮他庆祝一下。
夏开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两年来，老K带给夏开的快乐是无法用数字是衡量的。也是老K让夏开变得更强悍更坚强更乐观更开朗，他的那种江湖义气的友谊更是深深地感染到夏开，让他快速地成长起来，明白了很多道义的东西。可是，在老K身上也有夏开始终无法接受的，就是他的黑道做法。可是人生终是不能完美，平时夏开只是带着报恩的心态帮助老K打架，至于跟其他派系的恩恩怨怨，夏开并不关心，并且试图拒绝接受这些的东西。也正是这些原因，老K更加看重夏开，夏开忠心勇猛而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所以老K对夏开的喜欢也是跟别的弟兄不一样的。很多时候，老K甚至会尊重夏开的想法，尊重他的决定。如果夏开到了需要回家照顾父亲的时候，或者是他要回去赶功课，老K是绝对不会为难他的。这种朋友关系也让夏开享受其中。
那整个下午，夏开都跟老K都在酒吧喝酒。黄昏的时候，夏开起身离开，他要回家看爸爸有没有吃饭。
跟老K分手后，夏开一个人穿过地道回家。地道里坐着一群曾被夏开和老K暴打的小混混，他们一群人原本正在吃西瓜，看到夏开一个人慢悠悠地走过来，老大一个手势，一群人冲上去，拳脚并用。夏开还没来得及还手，血已经从脑袋冒了出来。
等一群人得意洋洋地慢慢走远，夏开一个人躺在地道的墙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知道自己浑身是血的样子肯定是不可以回家见爸爸的，现在的爸爸就像一个脆弱的小孩，他用酒精遗忘，用拳头说话。而且，如果他知道夏开跟人打架，他也会担心的。夏开不想要爸爸再为他担心，爸爸的心事够重，不可以再增加一点点的负荷。
唯一让他期盼的就是奇迹还有天使。
然后小朵就来了，她瘦瘦弱弱地蹲在他的身边轻轻问候的时候，夏开的眼底出现一个淡淡的光圈。他不想让自己的表现太不男人了，所以忍住强烈的疼痛应撑着坐了起来，才看清楚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是那个快要被自己遗忘的江小朵。
夏开看着面前的江小朵，心咚咚地乱跳着，一下子也忘记了疼痛，他伸出手，装着优雅的样子，其实内心慌乱极了，他说："夏开。"从江小朵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被这个女孩关注过，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可是有什么关系，夏开终于还是有机会面对江小朵，面对自己悄悄喜欢了三年的女孩，只是这个机会有点儿特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