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艾避开了他的目光，她明艳如花的脸蛋上，逐渐染上了一层意味不明的雾霾。
“至少那时……不是想丢下你自己走的。”她低声说。
“什么意思？”罗维觉得自己的身躯动弹不了了，像是被石化在原地似的，连呼吸也困难。
林少艾没有说话，突然又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的目光像温暖而熨帖的水，慢慢流过他的脸颊，像是要把每一寸都牢牢地刻在心里。
她想起自己刚到天都城的时候，全城都飘着白幡，把她吓了一跳，问起来时，才知道是皇帝刚刚驾崩了，而继承皇位的，居然是公主……她当时就问，有几个公主？结果别人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她，告诉她，公主只有一个，博学多才，聪慧美丽。
她又想起自己站在人群中看他大婚游街的时候，他骑着白马披着红花，神情没有一点喜气，反而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过两天就听见茶馆中的人们都在谈论摄政王，说他严苛狠厉，恐怕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往后大家谈起政事来要小心了……她又去打听，才知道他竟然把临江王活活打死了。
林少艾并不是圣母，她也曾在比武场上杀过人，但她所认识的他，也并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她莫名地觉得他有些陌生和遥远。
罗维见林少艾久久没有说话，不禁又追问：“什么意思？”
他眼里带着股湿气，迷惘而恳切，和平时很不一样，足以让每一个看见他这副模样的女人心软。
林少艾心中也有一股迷茫之气袭来，她无比地怀念最初认识“牧仲”的时候，至少那时，她知道他是谁，心中也无比安稳。然而现在，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了，是驸马，是摄政王，还是遗落民间的皇子，她都不想管了，只觉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迷雾里，一个疑团之后紧接的是另一个疑团，下一次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也许一个柔顺的女人才是最适合他的，而不是她这种浑身带刺的人……因为她总是想弄明白，想理顺自己的头绪，想让自己真正地平静下来，而无法被动而顺其自然地接受！
林少艾心里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是永远无法让她真正地平静下来的，他所带来的只有混乱、改变和不断的新事件。她曾经以为自己能一辈子这样陪他一起面对每一件事情，但她忽略了一点，他们两人都并不是一汪温柔的水，而是火，火加上火只能火上浇油。
经历过这么多动荡之后，她觉得非常累了，这种疲累感让她非常地想念牧仲，仅限于牧仲，没有任何背景和身份的牧仲，那个其貌不扬却让她觉得温暖平静的牧仲。
然而牧仲却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人。
“你能把牧仲还给我吗？”她忍不住苦笑着问罗维。
罗维深深吸气，手中的茶杯出现一条微不可见的裂缝。
“这就是你离开几个月后给我的答案？”他说，语调里有金石碎裂的声音。
林少艾微微颌首。
罗维咬牙说：“我不就是他吗？”
“不是，你知道的，不是。”
罗维确实知道。他知道自己由于身份所限，必须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也知道变成牧仲的时候才是自己最为本性流露的时候，没有任何身份的限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他不能一辈子做牧仲，总是要面对自己真实的身份。
罗维说：“我没法把牧仲还给你。”
林少艾垂下了脑袋。
罗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对不起，我不能因为想和你在一起，就把妹妹扔下，我是她唯一的依靠。”
林少艾也看着自己的手：“该抱歉的是我才对，你是对的，我太自私。”
“不能为我留下来吗？”
“不能……”
“因为我的身份？”
“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吹着从窗外灌进的冷风。罗维突然怀念起出云城里有着扶桑花香甜味道的轻风。
“你要去哪里？”
“我回师门……”林少艾顿了一下，“他们会保护我，不让雁国皇室找到我。”
“你不是天启学院毕业的吗？”
“是。但我真正的师门不是天启学院。”
“嗯。”罗维叹息般地说道。
林少艾低着头说：“所以，我就是来看看你的，顺便和你……说这些话，相识一场总得有始有终才是。”
“我可以把它当做另一种意义上的开始么？”
“随便你。”
“不要这么冷淡嘛。”
“好啦，可以！”
罗维弯起嘴角笑了笑，周身凛冽的气息慢慢消散了。
“喂，你这实力是怎么回事，怎么连原来的一半也不到了？”
“还不是都怪你。”
“为什么都怪我……”
“就是都怪你啊。”罗维闷闷地说，正襟危坐像个小学生，连身上的华服也黯淡下来。
林少艾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保护感，让她觉得自己这一瞬间像个女王。她拍拍胸脯许诺：“好啦，包在我身上，我想办法让你恢复。”
“不要，我自己会想办法。”
“喂，你还来劲了！”
“来劲了怎样！”罗维嚷嚷，“你都不要我了。”
两人倏地沉默下来，林少艾轻声叹息。
“我爱你。”她突如其来地说。
“我也是。”
“现在还是。”
“我也是。”
“喂，那你还选妃啊！”
“唉，传宗接代总是需要的……”
“流氓！”
“走个过场嘛，不然老顽固们会不高兴的。”罗维弯起嘴角笑笑。
“不听解释。”
“喂！”
“……”
“真的要走？”
“嗯。”
“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想通的时候吧。”
“多久？”
“不知道，可能很快，也可能很久。”
“那先让我……”
“啪”的一声，林少艾打掉了罗维的手，“正经点！”
罗维可怜巴巴地说：“可我已经很久没有……”
林少艾双颊涨得通红，让罗维不由得更想逗她：“很快的，就两分钟。”
“什么两分钟？”
“咦？当然是……”
“流氓！”
林少艾走之后，罗维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进入了某种物我两忘的状态，不再那么专注地关注着自己的利益和感受，而是全身心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摄政王最终还是一个侍妾都没有收，这让坚持遵循祖制的老臣们很不满，但罗维坚持说再过两年，于是此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了。
罗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左相穆延章就带着鸿胪寺卿穆摘星进宫来找他了。
罗维看到左相不由大吃一惊：“相爷该不会也是来面斥我的吧？”
他这几天实在是被众臣的群起而攻之吓怕了，唯一可庆幸的就是左相一直没发话，如今左相如果也要指责他，他就有点受不了了。
左相面无表情：“老臣对那档子事没有什么兴趣，此事前来是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和王爷商议。”
罗维坐直了身子：“什么事？”
摘星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罗维，罗维接来一看，却原来是大内密探潜伏在雁国出云城的分部发来的飞鸽传书。
其上只有寥寥数语：“数日之前，探知雁皇室将遣使前往天都城，不知所为何事，望及作准备。”
罗维合上书信，看着左相。
左相道：“王爷怎么看？”
罗维说：“我年轻，不晓得其中利害，还望相爷告知一二。”
左相就笑：“难怪都说王爷是只小狐狸，人都没到，老臣有什么可以告知您的？”
罗维也笑：“相爷不要藏私了，既然来了，必定是有情报才是。”
左相正色说道：“藏私不敢当，但老臣确实探知了一些消息，他们一行人已经进入庆国边境，也许马上就会来了。人并不多，没有带兵马，具体身份还不得而知。”
罗维皱了皱眉：“自从二十多年前与他们打了一场大战之后，双方都再也没有遣过使者，虽然不能说处在敌对状态，但也绝不能说是友邦。如今这新旧交替的重要时刻，他们想来干什么？”
左相笑道：“王爷也不必太忧心，说不定他们只是见先帝薨逝，上一代的恩怨几乎要散去了，因此有意前来示好。”
“但愿是这样。”罗维又开始不自觉地用指节轻轻敲着桌面，“不过，反正是他们来，不是我们去，只需以不变应万变便可。”
左相点头同意。
两天之后，果然有天都城城门守军来报，说是由雁国来了一行人，持雁皇帝手书的信件求见新的庆主和摄政王，但被城门守军拦下了，眼下正待在城外歇息。
罗维接到禀报后，与庆昭帝商议了几句，遣主管外交宾客的鸿胪寺卿穆摘星前去迎接，以示风度与架势并重之意。
摘星领了命，转头就要走，罗维脑海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他叫住摘星：“等等。”
摘星疑惑地顿住脚步：“还有什么事？”
罗维问摘星：“你打算带多少人去？”
摘星睁着清澈的双眼：“带两个随从便是了……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罗维摇头说道，顺手把头上帽子摘了，揉乱头发，“你看我这样像不像随从？”
“你要干什么？”一旁庆昭帝哭笑不得地说。
“我就是有些好奇，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罗维摸了摸鼻子，“人在不同身份的对手面前，有可能显露的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不许胡闹。”庆昭帝警告罗维。
“我哪有胡闹啊。”罗维不满地嘀咕，“这可都是攸关国政。”
“可你……”庆昭帝犹豫地打量罗维。
罗维说：“没关系，以我现在的星力水准，他们不会注意我的，最多也只认为我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
“好吧。”庆昭帝妥协了，“别让他们发现……还有，你这身衣服也太容易暴露身份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