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魔咒
(一)
1912年,李子炎已经十岁,而我的祖父李泽南和与他同年不同月出生的李子刚也年满六周岁了。
十岁的李子炎,如今已经长成一个大孩子了。饱读诗书的他,不仅才思敏捷、能说会道,而且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这样乖巧聪明的孩子深得老师和家人的极度喜爱。
我的祖父李泽南,李子刚们也读了半年的私塾,已经能摇头晃脑地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及《幼学琼林》了。
6月的天,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像窒息了一般,树上的绿叶也焉焉地、无精打采的低垂着头,远处传来布谷鸟一腔接一腔的鸣叫声。追逐着布谷鸟这个小精灵的身影,放眼望去,唐河两岸水天相连处,到处是黄烂烂、金灿灿,一块接一块、一望无际的麦田。
又逢端午节。这天,源潭镇码头、唐河两岸站满了从四面八方前来观看赛龙舟的人们。噪杂的脚步声,铺天盖地的喧嚣声惊醒了河面上呼朋引伴,追逐嬉戏的水鸭子;惊飞了夹岸水面上引颈高歌的大雁群。
这一天,李子炎早早地起床,顾不上洗脸,由王先生领着,伴随着爷爷以及几个寨子里的管家们一起来到了源潭街码头。这么热闹的场面,李子炎盼望已久,他岂有不来观看之理。李泽南,李子刚们这一天也都由父辈们或拉或抱着,挤在人群中观看一年一度的赛龙舟。见纤夫们光着脚,在陡岸处上上下下,拼命地拉着纤绳,并不时前后呼应着。一条条小木船乖顺地驶进了唐河的深水处,只听那比赛的号子一响,赛龙舟的男子汉们挥动着双桨,竞相往比赛规定的终点部位奋力划着船冲刺而去,呐喊声,加油声响彻在唐河的上空。
李子炎忍不住拍手叫好。他拉着爷爷的手使劲往人群的最前面挤,一边挤,一边兴奋地比划着说:“爷爷,你快看,那几只船跑多么欢实,最前面的那几只跑得象箭头子一样快,看着真来劲。”
见子炎兴奋得两眼放光,爷爷不胜感慨,说:“以前的五月节,唐河两岸赛龙舟那才叫热闹呢,你是没见过,那场面,站在河岸的高处俯瞰远方,水天相连处,高高的桅帆,仿佛是在村中屋脊树木间穿行一般,想起来那时候的情景,真是如梦似幻啊!”
“爷爷,你的形容词用的真好,说的那场面真象是一幅山水画一般,我怎么就没看见过那画一样的场景呢?”
“你那时候还小,1906年通火车,那年你才6岁,这些场面是通火车以前,没改水道运输时的情景。”
“爷爷,那时间的河道怎么那么宽阔?现在的河道怎么没有人疏通,淤塞的地方也没人治理了呢?”
“清末这些年,国库空虚,官府无能,又割地又赔白银的,哪里还有金钱往水道方面使用啊!你还小,国家的一些大事、要事,说了你也不太懂。”
爷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声瞬间被一阵又一阵的呐喊助威声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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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过去有个把月光景,时令就进入到了1912年的7月份。7月份的唐河两岸,早玉米已经孕穗,棉花也已经挂果,一块挨着一块,一方连着一方,微风吹过翻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像起伏连绵的海浪一样迷人,种田的佃户们就等着下一场透墒的雨,祈求老天给一个好年成,自己也能跟着自己的主子们多收入些粮食吃。
7月6日,天,出奇的闷热,青蛙们纷纷从河水里往外窜,满世界往河两岸的庄稼地里爬,鱼儿热的翻白肚,庄稼也被烤晒得无精打采、无可奈何的低垂着头。唐河两岸,下河洗澡,顺便摸鱼的人越聚越多。
远处一阵乌云黑压压的向唐河岸边靠近,有经验的人说:“不好,要下雨啦,赶快跑”。说时迟,那时快,天边传来一道闪电,紧接着就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响起,雨点伴着轰鸣的响雷噗噗踏踏纷纷落下,砸在地面上,激起一股股土烟;落进河水里,激起一个个小水花。
河水里面的大人,孩子一哄而散。小孩子们一边跑,一边叫喊:“快跑啊,风来啦,雨来了,老鳖背着鼓来啦!”
雨越下越大,一连就下了两天。两天后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老辈人就开始发愁了。他们嘴里念叨着:“这唐河年年有汛期,五年一小水,十年一大水,简直成了挥之不去的魔咒。照这样下去,非涨水不可。”
两天来的雨水,顺流直下,像脱缰的野马,直逼过来,威胁着唐河两岸的各大、小寨子及两岸的各个村庄。齐腰深的积水里,寨子和村庄像漂浮在水面上的大碗一样,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人们纷纷把老人,小孩往地势高的地方送,年轻人纷纷往树上爬。寨墙上也一片混乱,雨柱儿砸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回望村里,不知来自哪个方向的洪水,拖着倒塌房屋的木料、家具、像箭一般在村里乱窜,路上,空场上,寨子外面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上的洪水,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形成一个个漩涡;牛、马、驴、骡、羊在水中昂起头,毫无目的地狂游,鸡、鸭、鹅们“嘎嘎”乱叫,扑腾着乱飞;“噼噼啪啪”的房梁的断裂声不绝于耳,轰然倒塌的墙壁激起一米多高的水浪触目惊心;孩子们的哭声,父女老人的求救声此伏彼起。燥暖的洪水携带着一股股腥臭味扑鼻而来,一个个村子里的人们都笼罩在一片片从未有过的恐惧之中。
7月8日早晨,二股水又至,水位继续上涨。原来骑在树上的人,拼命往上一个树杈上挪。村里村外,连成一片,成了浩瀚的海洋,漂浮着的柴垛、草棚、牲畜,还有抱着枕木在洪水中挣扎,漂移的人们箭一般顺流而下。原来高大的洋槐树,水柳树只露出半个头,像大海上星罗棋布的岛礁。雨水又断断续续下了多半天。
傍晚时分,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蛤蟆呱、呱、呱,此伏彼起的呼叫声,有经验的老辈人这才舒展开皱成疙瘩的眉头,开始仰天长叹:“老天爷啊!你终于睁开眼了,要退水了。”
7月9日,黎明时分,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冉冉升起一轮红日,水天一色处,是分外肃穆与悲壮的水灾现场。
唐河两岸,河堤上横卧着几只搁浅的小木船,腐臭的牲畜的尸体随处可见。
泰和寨里的水也涨到寨门口半腰深,寨子外面佃户住的那些房子全部被冲毁。大雨过后,李子炎跟着爷爷和管家出了寨门,发现被洪水冲走的佃户也有百十个人。一望无际的庄稼或卧倒在水波里,或连根拔起冲得到处都是。
半坡村,除了几家砖寨子,那些土坯房全部被洪水淹没。我的祖父,李泽南那时候才6岁,他被老祖母紧紧地抱在怀里,对这场洪水的到来只有些微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