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青碧的波纹,清澈的朗朗透明,崎岖丛生的礁石,身披七色茂密的植被,覆盖繁荣。和暖的南海一望见底,上浮白云,下过鱼群,瑰丽的珊瑚礁高低分布,目之所及,望不到边。“这是…”乳蓝冰瓣的石笋,开出雨落橘红的斑点,一见倾心,过目不忘的浓丽鲜艳,“好美。”西海的盆地绿意浓浓,少有这等南国遍地的奇花异草,青袖流荡拂过,采下蓝橘斑斓的石花,留作纪念的别在腰间,摇尾一摆,继续向前。
“叮叮~”银螺的水铃随波摇曳,烟灰的长袍松散垂下,百丈矗立的钟楼,凭栏挂着歪倒吊篮的驻城守卫,仰头不见面目,仅冒出晶亮硕大的鼻泡,忽大忽小的鼾息起伏。午后清静,绚丽如画的魬城山谷,四面封闭,生猛勿近。城中遗老遗少的残留居民,分工巨细各司其职,除渔猎必须,已是少有人再会外出。
“沃町川,向南三百里,北城区鱽家。”一日千里,行旅的青影凫水疾驰。宓国境内分布山川峡谷,平原少有,翻山越岭的兜兜转转,沿海图的指引细细寻踪,终是在黄昏日落前,赶到目的地附近的粉红松蕉林,远远便看到石砌的钟楼立于峰顶,想必山后便是魬城遗址的地界。
“呼~”自临疆西部赶路两月,这还是她首次前来造访南方的国度。鲛族的历史,起源最富饶的南海,万年来扩张迁徙,传播文明遍布四海。此地水质通透,温度怡人,鱼草丰美如梦似幻,恍若仙境的引人流连,不愧是当年祖师,亲手为他们打造的热带乐园。
千丈深的水下海底,依然可见海面金黄的日落夕照,万紫千红的赤炼云霞,为周遭五光十色的芝兰玉树,镀上一层薄如轻纱的金红灿烂。一路赞叹南水的透底清亮,淮婴解下背上带来的包裹,轻轻舒一口气,“马不停蹄的游这麽久,总算可以在这儿歇歇。”放缓行速,淮婴上前拍拍紧闭的城门,“西海魭氏,携故人嘱托而来,有要事拜会鱽氏家主。”四下寂静,天色渐晚,各色的鱼群路过,半晌等不来人,“幸存无几的古城,哪还会有门卫守边。”无奈摇头,淮婴不再叫门,鱼尾翻搅,向山顶的钟楼游去。
“轰~”水纹震荡,忽闻巨响,陡峭的山壁爆出团团灰雾,“欸?”四周徒来呛喉的烟尘,一股一股的四处散出,浓浓在水中弥漫,“呼~”一手掩住口鼻,淮婴运功行水,挥袖甩出一记漩涡,“呼噜噜噜~”急速飞转的水流,卷起海底植被的碎叶汽泡,沿乌烟瘴气的礁石激荡扫过。眼前浓雾渐淡,淮婴落手抬头,向上瞩目,“是谁?”
没有回话,攻击继续,适才放出灰烟的爆破缺口,隆隆的滚动震耳欲聋,“哧~哧~哧~…”一个接着一个,沉重巨大的石碾自高巅的山壁滚出,遥遥望上去,密密麻麻的黑轮砸落如雨,朝她所在的山脚,一瞬即至的覆盖下来。“糟…”千吨重石下落的太快,她根本来不及逃跑,碧眸紧缩,淮婴立刻丢下包裹,双手合掌结印…
“啪啦。”边防保卫战的巨响,顷刻惊天动地,钟楼上误工偷懒的睡虫,一下子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动震翻,连人带篮子一起砸倒在地,“嗷…”吃痛叫出声,鮗霖揉揉眼睛,扫尾撑地爬起来,方才大梦初醒,“这是咋了。”水流乱七八糟,泛着一股泥沙碎草的腥味,挥袖驱赶悬浮的脏物,鮗霖捏着鼻子探出头,待看清那股无端混乱的源头,心下愕然一惊,两眼放大。
“哇!”
“阿嚏~”鼻塞眼肿,头痛欲裂,伸手拉开紫金帷帐,逸潭抵着额头起身,晕着脑袋穿衣下榻。父母远去东海,阿皎行踪不定,家中只剩他一个,生病也没人照顾,“阿嚏!”又一记响亮的喷嚏,喉咙剧烈的撕痛阵阵,疼的他半晌缓不过气,“唉~”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白日活受罪…“嗯?”话说他刚才起来,是想要做甚来着。
“砰!”前厅传来闷响,似是有甚麽横空一撞,正砸在他家房门,“逸潭!逸潭!!逸潭!!!”喊破胆贴着门板,鮗霖涕泪横流的狂拍,“快,快给我开门!”连踢带踹,鮗霖手脚齐上,却无论如何也推不进屋,急急吓出一身冷汗,全忘记南国建筑的洞门,其实都应该向外掀的。
“蹭。”御水一闪后退,瞬间让出百丈的助跑距离,鮗霖甩开鱼尾,使出家传的绝招,远远对准阻挡的门板,纵身再冲过去。“阿霖?”家里门又没锁,他催命似的敲甚麽,逸潭拖着病体游过来,推手为他开门……“咚!”意外亲密接触的两只,虾转的滚成一团,双双打翻一众家什,重重的拍在墙上,“呃…”来者最硬的肩膀,正撞在他最柔软的腹部,钝痛如雷的重击,几乎痛的他要当场吐血,“阿霖,你…”头晕目眩的肇事之徒,摇摇晃晃找不着北,身形沉浮不稳,鮗霖两手无措的乱抓一汽,终是在身边摸到个人,“清清…”
“放手!”眼看鮗霖就要扑上来搂他,逸潭浑身的汗毛都怵然倒竪,急中运功出手,使出仅存的力气将他一掌拍出去,“咚!”弥烟狭长的锦袍,当即滚倒在地,呜咽**,再爬不起来,“你这…混小子,到底是来这儿…干甚麽的。”逸潭按着胃腹,欲哭无泪的靠墙支撑,不过两三天假事的伤寒,被他一顿胡乱折腾,外伤加上内患,至少延长半月。
“咳…”内外损耗,精疲力尽的瑶青身影,蹒跚跌撞的攀上钟楼,“鱽氏…逸潭。”沃町川刀客家族的继承人,阿皎的兄长,是她此行要去找到的人,然而…
“哇,方才那阵摇晃,莫不是地动麽?”摇尾从桌下游出来,黑檀梭子袍的郎君左右看看,扶起一株厅前晃倒的盆栽珊瑚树。“不好,闹出这麽大的动静,想是城门爆破的机关启动,这是有敌入侵!”扒在窗口的素银袍袖,回身自墙上取下半身长的陌刀,“阿霏,你游的快,赶紧去叫各家都躲进地道藏好,不要轻举妄动。”魰澯掀开洞门,临行再嘱咐一句,“可要记得,我若是不回来,谁都不准出来!”能激发山壁埋藏的石轮阵,绝非寻常路过的海兽,来者蕴含深不可测的灵力,不可小窥。
“哎~就你一个人去哪够,带我…”
“有消息我会带回来,你快去通知他们。”
魰澯说完不再耽搁,带着长刀速行消失。“…”魫霏无言哽住,随阿霖搬来南海半年多,一直借住在驿馆魰家,而如今却要眼见朝夕相处的阿澯去拿命冒险。
“可恶。”北海特制的梭子袍,运功收缩狭长如箭,魫霏全力以赴的瞬御疾游,挨家挨户的奔走相告,“嗖~”魬城的遗民不过七户,全数走访也花不过半刻,唯西城深谷的鮖府塔楼,要耗些功夫方进得去。“!”今日鱽家兄弟貌似正在卧床养病,换去钟楼守边的人好像是…
“娘亲,漓儿也要跟爹爹一起去~”榴红眼珠的珍珠娃娃,小手扯一角杏红葵纹的袍裾,“漓儿要出去,漓儿要出去…”东拉西拽,鮗漓口齿不清的仰头喃喃,手上坚持不懈的摇啊摇,身前卧坐入定的安静夫人,稳如磐石的闭目休憩,无动于衷。鮗氏一家三口,全过着避世隐居的日子,仅有城里实在缺人手时,才会来拜托她家帮忙。每每遇到她爹有机会出门,总会激发漓儿一通高昂躁动,满屋乱窜的钻洞翻墙,奋勇闯关,屡败屡试,屡试屡败。
“哼。”小嘴一瘪,吐出忿忿委屈的泡泡,从她学会游泳开始,鮖府的各路封锁无不全线加强,三丈一关五丈一卡,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成年武人,也是稍有闪失便被擒住。能把家里搞成这样铜墙铁壁,十面埋伏,全城也只有面前这位,一辈子只出过一次门的女人才做的到。
她娘。
“娘亲~”鮗漓扭扭爬到母亲身上,伸出小手去够那双紧闭的眼睛,试图想要给她掀开…“咚!”堂后钝声闷响,传来吃痛难忍的嚎叫,“嗷~”被网兜捆成粽子的魫霏,海参似的倒在石砖上蠕动,爬不起身的叫苦连天,“喔?!”鮗漓回头看见,惊喜的欢呼出声。自母亲把璇七的狗洞也封死,家里连巴掌大的水蚊子都游不进来,“阿霏叔叔~”难得见到外来的活人,鮗漓如获至宝的狂扑过去,动手忙上忙下,好似她爹回来一样,熟练的为他松绑。
帘后静谧的夫人,此时终于睁开眼睛。鮖府的规矩,非要事不可擅入,堂外的来者她识得,是夫郎自淕原带回的同乡,迁入城中定居已久。数月未见,他今日突来而至为何,倘若是…鮖清攥紧袖口,心底浮起不安。
重获自由的魫霏,直起腰来运功缓息,鮗氏的妻儿从不离家外出,是以本用不着紧急通知,他最后决定设法进来,只为给滞久不归的鮗霖编个理由,免得她届时再起疑心,出府四处寻夫。“阿清,北方信使有召,阿霖怕是有几日不得回来,事出紧急,他来不及回家准备,临行前叫我来与妳知会一声,待他日后返城,再来与妳告罪。”不是理由的理由,当下也只能将就着用,能骗过她最好,骗不过也无妨,他此番亲自到场,便是将母女二人都看住,谁也别想出去。鮖清虽以读心敏锐而盛名,却是自小不曾习武的深闺女郎,断不可能拗的过他。
他错的离谱。
“呾。”葱指伸出一点,在琴台的石案下按进一扣,粉红飘渺的闺榻豁然移开,现出一方深邃广阔的地洞,杏红披帛的身影一闪,转瞬投入地穴不见。
“呃。”魫霏石化,瞠目结舌呆在原地,万万没想到,这禁足如命的女人,竟会预先留下这手后路。
“哇~~~~~~~~~~~~~~~~”
鮗漓嚎啕大哭,满地打滚不可置信,她千方百计的尝试过不下万次,却不知原来想要从这里出去,就只是动个手指头这麽简单麽!
“呼~”繻红帛巾的轻纱,松散滑落肩头,飘摇远去不见,鮖清头也不回的凫水疾游,心急如焚。魫霏要忙着看顾漓儿,断不可能会再出来追她,甬长的地穴直通兽园,她的一众至交好友,全都在隧道尽头的出口等她,“唰~”锦绣如虹,一窜冲出井口,鮖清四下张望,匆匆直奔海龙瞌睡的窝,「醒醒。」伸手摇起它的脑袋,鮖清撩开耳际散乱的长发,露出晶莹闪烁的银螺,「快,带我去找他。」
半个时辰后…
“哎呦~…哎呦~…哎呦~…”挣扎痛苦的惨叫,此起彼伏绵延不绝,正在挨打的鮗霖,被五花大绑捆在鱽家圃园的珊瑚桩,身边抽棍子的魰澯,犹不解气的还在继续狠狠敲打,“吊儿郎当的混账,平日里懒惰也就算了,守城这麽重要的任务也能睡着,枉费大家这麽辛苦建好的石阵堡垒,还差点被你害死人命。”今日在钟楼救下的女人,看衣饰是西海遣来的信使,却不知她远途来此是为何要紧,只因拖这浑人的福,她到现在都还醒不过来。
“唉~”扶首长叹一息,逸潭虚弱的倚着围栏,勉强撑着陪站。所托非人,他也有过,事到如今,已无所谓城外的境况几何,只求屋里昏迷的女人,能完好无恙的平安恢复。愧疚回首,逸潭抬眸望进窗内,榻间金纱帐后,那抹纤长隐约的青影,一动不动的躺着,内耗虚脱,奄奄一息。“…”顽强果敢,千钧一发的搏命,能从那等凶险的滔天陷阱中活着出来,她当真不是等闲之辈。
真是,差点就可惜了。
“霖郎。”轻不可闻的呼唤,水流波荡暗香袭人,魰澯停手抬头,青体银星的庞然海龙,头顶橘红白花的长须鹦鹉螺,两双大小眼炯炯盯着他,背上杏红华服的长发美人,满目心疼的默默下来,小心翼翼的游到已被打成半熟的鮗霖身边,伸手抬起他的脸,交颈依偎与他抱在一起,就此不再动,也不言语。
他罪过深重,她不打算求情,此番现身出来,只愿能替他挨揍,一同分担。“清清。”鼻青脸肿的混球,强撑忍着泪意,是他误工害了人,还拖累妻子,给家人丢脸…“嘁。”魰澯丢下棍子,上前一把拉开鮖清,随即他抽刀,割开鮗霖周身的捆绑,“打也打完了,带他回去养着吧。”一片废墟,伤及三人,深海谋生大不易,大家本就是在艰难求存的过活,今日横遭这场添乱,往后又变的更难,然而终究还是要无可奈何的放过,这座空城仅有的几户人家,已是再损失不起人力。
幸存下来的这些人,曾经都是衣食无忧的富庶子弟,如今现学摸索的从零做起,谈何容易。垂死挣扎的努力,只为能留住一条命,苟延残喘的渔猎维生,不知明日何去何从。
“海兽听到爆破便会离开,不会在泥沙翻滚的浑水中逗留。”悉心为榻上的女人把过脉,逸潭回过头来道,“会酿成这场大祸,想必是她无意间使出的道术,触动了城门的机关。”想到此,逸潭心生震撼,目中露出佩服之色,“灵力浑厚,这女人的实力非同一般,我们想要放出那石轮阵来,至少也要十人合力出手才行。”而面前这女子的年纪,似是比他还年轻,实是后生可畏。
“嗯。”魰澯端来晚膳,为屋里的几人布在案上,“看她这身打扮,还是书香门第之女,武功却已臻入化境,让我们武学世家的几个都自愧不如。”他落摆坐下,招手吆喝他们道,“行了,都过来吃饭吧,吃完都尽早回家歇着,明天可有的累。”要修复护城的石阵,没十天半月干不完,逸潭病着,鮗霖伤着,魫霏要照顾两位病号,鮖清忙着在家看丈夫孩子,撇去这些脱不开身的,剩下能出来做事的人数,都凑不齐一个巴掌。
“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逸潭过来落座,提箸夹起一块鱼,埋头塞进嘴里。本是伤寒没胃口,也要强迫吃下肉食,早些恢复身体,也好给大家帮忙。“人都死光了,我们还能怎样。”魰澯抬头,一针见血,话不留情的犀利。被屠杀摧毁的文明,想要重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四海残存的生还者,便是召集全凑到一起,勉强也只能建个小规模的渔村。然只怕不知何时会有灾难再降,是以谁都不敢离家妄动,毕竟依旧零星分散着过活,才不容易再遭人一网打尽,彻底死绝所有,再无复国的可能。
难题无解,案旁面色凝重的几人,各自安静吃饭,不再提及这个没有出路的话题。三丈开外,躺在绣金帐内歇息的人影,黯黯无声的叹息。身体虽疲累不堪,神志已恢复清明,将方才他们言谈中所透露出,此地民生维持的艰难,全数都听入心里。
鲛族享寿千年,却不是永生的命格,这种勉强维持的躲藏过活,迟早耗尽生命,后继无人。四方最富饶的南海,都是这般惨淡的境遇,其他三地的悲凉困苦,已是不言而喻。她在内陆避世的湖底,独自生活近百年,如今回来…
「阿皎,面对这些朝不保夕的四海族亲,我…如何还能再开口。」
“爹爹,又闯祸了。”鮖府地宫,圆脸白胖的短发小娃娃,捧着乾净叠好的鲛绡,游来游去帮母亲换药,“娘亲,给。”父母都不擅长干活,鮗漓打小家务全能,势必要练得自力更生。“喔,漓儿乖~”鮗霖把脸深埋枕头里,闷声抬不起头,总在妻女面前露出这幅耸样,已是颜面扫地一去无回,只待把这身伤势养好,再去上门给人家赔罪。
“妳醒了?”撩开纱帐,魫霏端来案上的鱼子羹,“躺这麽多天,我扶妳起来吃些东西。”此女身负道行,武艺卓绝,却不知她老远赶来这里,所为何事…“谢谢。”淮婴不等他扶,自行靠枕起身,双手接过他递来的软羹,毫不见外的舀起便用,“嗯…”空腹多日,饥不择食,淮婴几口吃完,把空碗放回案上,“极好,多谢。”
“客气。”魫霏扬唇一笑,并未起身收拾碗筷,只待她先行开口,道明来意。淮婴会意,微微颔首一礼,“魭氏淮婴,西海幽国方士,托故人口信,前来拜会魬城鱽氏的后人。”她抬起头,目光游出帐外,“鱽氏逸潭,此人可在城中?”既然来了,总要给人家理由,届时怎样,先与他见过面再说吧。
“欸,逸潭?”魫霏闻言一愣,心下释然松一口气。还以为是西海派来的急报,不想却是人家的私事,“可巧,此处正是鱽府,逸潭在隔壁房里歇着养病。”他收起碗筷,方要出门,又想起甚麽,回头问她道,“淮婴,可是有急事相告?我这去唤他过来。”是他疏忽失礼,国事私事都是要事,皆怠慢不得。
“不必。”淮婴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搅。位居天界太子妃,即便阿皎果真受辱,也尚无性命之攸。孤身虽苦,但凭一幅坚韧的心性,也该能应付的来。初来此地,见不到半个闲人,不若就待她身体养好,再自行想办法去。
“如此,那我先走了。”他弯眉一笑,黛蓝的深瞳望不见底,“在下魫氏阿霏,以后有甚需要尽管与我说,我明日再来看妳。”随手放下青帘,魫霏不再多问,带着碗盏离去,给她清静休息。天色渐晚,淮婴遮好榻前的帷幔,回身躺下,静静冥思。看方才那人的衣着,似是北国人士的形容,会迁来此地定居,想是故土已无人烟。“举目无亲,何处容身…”如他们所说,现下族中这等星罗散居的做法,虽保一时性命,却全无未来可盼。“唉。”仇敌未清,前路不明,道是能有甚麽办法,可以让大家聚到一起,寻一处安全隐蔽的乐土,安居乐业的过活,繁衍复兴。
“呃,这些都是…”翌日清早,魰澯带人赶去边境,眼前映入的一番奇景,让他愕然就愣在那里,“海蜗牛?”形态各异,五彩缤纷的背殻蜗牛群,密密麻麻的聚集在山脚下的城门,沿山壁缓缓爬行,由下而上,徐徐漫延。“阿澯,那些是海蛞蝓,它们身上驼的背殻,是咱们堡垒铸造的钨钢石轮。”身边跟来的鮡氏兄弟,抬手一推他肩膀,指着松蕉林的方向,“你看,那边还有。”缤纷绚丽的海蛞蝓,展露南海最奇异华美的千姿百态,大片大片的浮游而来,裙带飞舞,触角招摇,“咕~”翻身滚地,柔软的脊背黏住一块厚重的黑轮,挣扎着扭转起来,慢吞吞的拖地挪移。行至山顶的那些,各自寻到爆破敞开的洞口,悠悠蠕动身体,将背上的重石塞进去堵住。
“欸?”
玉眸睁大,孑然不可置信,“你…就是鱽逸潭?”齐颌的波浪短发,额前一缕迤逦的垂落,紫萃幽幽的晶眸,温良谦和的面容,看她的眼神带着浅浅的笑意,似是对她这番异样的反应,早有预料,亦早已习惯,“淮婴,我妹妹她可好麽。”魫霏口中的魭淮婴,他听时就觉着三分耳熟,见面方才寻思想起,这位家源西海的姑娘,不但与阿皎是旧识,也是曾帮过她多次的救命恩人。
“唔…”话题徒然切换,淮婴喉头哽住,一时反应不过来,面前这一身阮石宽袍的青骨刀客,气派虽与阿皎类同,相貌却全无肖似之处,莫非…“吾妹阿皎,非鱽氏亲生,七十年前,家母在万人墓的深谷中寻到她,那时她尚未孵化,护胎的灵力却已耗尽,险些就…”逸潭就此止住,不再多说。冰冷如尸,气息全无的弱小婴儿,千呼万唤的竭力挽救,总算是抢回她一条命。四海为家,含辛茹苦,看着她一天天活蹦乱跳的长大,冒然离家,四处闯祸,“说吧,她又惹甚麽麻烦了。”逸潭无奈的回身坐下,一手扶上额头,做好迎接打击的准备。
“呵呵。”讪讪一笑,淮婴垂下眼睫,掩住黯黯神伤。身为家中长女,对这等日夜挂念的担忧,历历感同身受,不禁又想起弟弟,“她好的很,只是婚后不便返家,托我来代她看望娘家人。”报喜不报忧,藏黑露白的囫囵带过,淮婴不再多说。求存艰苦,谁过的都不容易,何必再给他打击。
“哈?!”事与愿违,打击无可避免,逸潭瞠目站起来,难以置信的震惊,“妳说她…嫁人了?”话刚出口,顿觉不妥,逸潭面色渐红,赶紧坐下来咳一声道,“唔,如此说来,这边一切安好,待我得空修书一封,免她记挂。”逸潭站起身,抱拳恭敬一鞠,“淮婴,劳烦妳这一路辛苦,逸潭在此谢过。”苍劲修长的双手,跳动的青筋节节在目,淮婴按捺一番心忖,起身还礼,“兄台客气,不必多礼。”
“阿霏,城门那边完工了,快点给大伙做饭吧。”人未见声先到,魰澯掀门进来,后面一个跟着一个。“呃?这麽快。”魫霏提着一兜螃蟹,自圃园窗口探头出来,难掩惊讶,以为是他听错。“嗯,干完了。”魰澯解下刀,顺手把他脑袋按回去,“鮖府遣来一批训练有素的海兽,帮忙把废墟都清的乾净,我们几个再上去封好洞口,重新结起防御阵便成了。”将功补过,鮖清此番功劳不小,鮗霖那厮,倒是娶的好老婆。
“喔,是他们回来了,淮婴,跟我出去看看吧。”逸潭游到门口,招手唤她道,“正好大家都在,都还记挂妳呢。”算上两岁的鮗漓,魬城现居十人,比起其他村镇的遗址,还算是挺热闹的地方。“嗯,好。”一来就惹出这麽大的动静,说来惭愧,淮婴垂头理好衣襟,起身掀开帷幔,“走吧。”
“混小子,那是我的龙虾,拿来!”圃圆露天,围桌打闹的一帮人,正在夺盘飞筷子抢食,忽见屋里青帘一撩,逸潭先行出来,身后领一东珠华服的玉莲美人,身材高挑,短发齐肩,通身流溢文秀端庄的世家风度,眉目清丽,芝兰明香。“噌。”案上扭成一团的几人,呼啦散开各归各位,一瞬变身滴水不漏痕迹。
“淮婴,这些便是魬城的大家。”眼角抽搐,逸潭强装淡定,指手过去一个一个介绍道,“妳昨日已见过魫霏,那位是魰澯,鮶潞,鯚凌,鮡旻瀚,鮢凝云,还有鮖府的阿清和鮗霖,正在家看着漓儿不方便过来,改日我再带妳去拜会,他家小女才两岁,可爱的紧。”选择性忽略掉阿皎,逸潭到此打住,他拂袖退后,堪堪给她让开身。淮婴会意,亦不再多言,垂发颔首,别袖与众人婉约一福,“魭氏淮婴,与诸位见过。此番旅途昏乏卧床,有劳大家惦念照顾,再生之恩,感激不尽。”
“哎~,四海一家,何必这麽客气。”银装素裹,心直口快的魰澯,率先吐露在座诸位的心声,“此间难得有客相聚,今日阿霏做了不少好菜,淮婴,过来与我们一块儿吃吧。”他说完,魫霏也附和接口道,“是啊,躺过这麽多天,损经内耗,也该好好补补,逸潭,你去添两幅碗筷来。”众人两厢挪挪,给他们让出位置。淮婴莞尔笑笑,也不再作推拒,浮身游过去,落落大方的入座。好久不见同族,她甚是怀念这份热闹,虽然终将是要离开,也不妨尽情去珍惜眼下这段时光。
“阿澯,城西鮖府的阿清,果真可以一己之愿操控仙灵麽。”美食琳琅,相谈甚欢,鮗家夫人的本事,魫霏早有听阿霖跟他讲过,却从未亲眼目睹,今日城外发生的这桩奇事,不免引他好奇。“与其说是操控,不若说是托付。”未等魰澯开口,鮡氏先抬头,与他解释道,“鮖家妹妹打小养在兽园,驯牛相马都是一品好手,她灵识明透,无言自通,谁的心思都猜的到,哪怕是不会说话的鱼龙龟豚,都能随心自在与她交上朋友。是以那些得道飞升的海生精灵,虽学会言语,也不愿去追随云中的仙者,反倒是与她最合得来。”鮡氏给淮婴夹过海鳗卷,放下筷子道,“与其被主人踩在脚下,不如和朋友推心置腹,阿清性柔温善,不会去强迫它们,是以她之所为,当真算不得是操控。”跨越种族障碍的友情,而不是被强权降服的驯化,但凡是有的选择,谁也不会想要落得后者的下场。
“了不起。”魫霏若有所悟,垂眸叹道,“听闻她当年,只身藏在地窖里生还,而后大胆留在这片死城,独居百年不曾离家避祸。看如今鮖府塔楼,处处皆是机关地道,九层陷阱,渔猎自足,固守可防外敌,弃之亦有后路,如此机智过人,心思缜密的女子,可谓旷世奇才。”没有声音,没有武功,手上只拿的起绣花针,一辈子当宅没出过门,弱水如烟的千金小姐,却悍然强过所有这些游侠四海的武行后人,举手投足间,即可翻云覆雨。
魫霏感叹一番,提箸夹菜埋头吃饭。身边给众人布菜的魰澯,落座纳闷道,“女人心海底针,直教人想不通,我们几个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阿清一个也看不上眼,逸潭从北海带回个浪荡子,倒是立马就把人家拐去,甚麽道理。”此言一出,众人哈哈大笑,表示深有同感。魫霏脸色微热,小声插嘴道,“阿霖虽不省事,却也是神速卓绝的瞬御好手,号称淕原第一,全国的儿郎,谁都比不过他。”偷鸡摸狗,到处砸场闯祸,北国的女子但凡见他,皆以瓦罐石头伺候,躲来躲去,终是练的天下无敌,不过这些后话,倒是不必与他们说的明白。
无声无息的安静,逸潭端着碗箸不说话,半天也不见下饭,满脑子尽是阿皎只字未留的出走之事,愠怒阵阵,不知不觉已捏断第三双筷子。淮婴浅品慢酌,用的比他更安静,面色如常,心底却如翻江倒海的振奋滔天,坎比守得云开见月明,暗夜散尽曙光起,满怀震撼之余,暗暗记下那女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