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秦祥钰最后写的圣旨,便如同手握令箭,接下来的战争明显要轻松许多。君主阵亡,大多数的守军都失去了抗争的勇气和动力,不是直接开城门投降,便是做些不痛不痒的抵抗。
两个月的时间,千寻便率军从卢沟打回了平川城下,攻破了沿途所有城池,云归和戴子期那边也很顺利,已经分别夺下了长顺和本溪两城,只待着不日便可向南直逼平川。
天昭八百零九年大年过后的第四天,千寻领着大军,带着秦祥钰的棺柩赶到了平川城下。
秦国的最后一个大将——刘畅早就等在平川高高的城墙上了。
刘畅是秦国新晋的将军,刚过三十岁,本来可以算是少年得志,奈何,却赶在了这样一个国难家仇的境地,千寻发现明明经历的战争越多了,但她最近却似乎更加喜欢感叹了,这可不是好现象。
千寻勒住马,仰头看着一身戎装的秦国年轻小将,忍不住劝道:“秦帝已经西去,也把秦国托付给了华帝,我答应过他定不会亏待了秦国的百姓和朝臣,以后秦华一家,不分彼此,我现在当着将军的面也可做出同样的承诺,还望将军三思,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刘畅摇摇头,神情坚定:“我知道风将军是个重信守诺之人,也很感激你一路来并未为难我秦国百姓和将士,但我家祖上代代都居住在这里,平川百年来都是我秦国国都,这一点,我不希望是在我手上终结的。”
“你们秦帝都写了退位书了,现在华帝才是秦国的新君主,我保证他一定会善待秦国百姓,只要这片土地上人人都过得好,谁当皇帝有区别吗?”千寻还想说服他。
“风将军怕是还不知晓,前日,太上皇在祖庙祭天时已经把秦祥钰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了,他不再是我秦国皇帝,所以他说的话并做不得圣旨,现在我接到的指示就是保卫好我们大秦的最后一座城池。”
千寻知道多说无益,便下令军队驻扎在平川城外三十里的郊区,只等着云归和戴子期的援军前来,一同攻城。
平川现在相当于一座孤城,没有物资储备的供给,不会有援军的到来,他们明知道这样撑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希望,但在千寻等援军前来的这三个月,他们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放弃或是投降的征兆。
三月初,云归的大军赶至平川城下,从东侧翼围住了平川,这个时候估计城中的粮食也告急了,只要再过几天,等到他们粮断之日,就是落华大军攻城之时。
三月底,戴子期也前来会合了,其实现在落华的三军也都是久战疲惫状态,宜速战速决的,加上现在的时机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千寻三人商议一番,定在三月最后一天的晚上突袭平川,开始攻城。
或许大家都清楚的意识到这次攻守战对于双方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这次战斗没有试探虚招,一开始便异常激烈,耳畔杀伐不歇,厮杀声响彻天际,就连天边挂着的残月都被映照着带上了几分血红。
这已经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战争了,因为战到后来两军都乱了阵法,只知胡乱砍杀,将士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后面人踩着前面人的尸身前进,明知凶多吉少,却无一人退缩。
黎明破晓时分,平川城破,守将刘畅在混战中从高高的城墙上跌落下来,只溅起一扬尘土。大军从平川城门蜂拥而入,夺下了城楼,这该是终结了吧?云归和戴子期那边,东西门也都被夺下了,不是应该结束了么?
千寻看着杀红了眼,厮杀在一起的两军将士,忽觉迷茫。
秦军只剩下几千人的残军,守将已死,整个秦国都已经覆灭,他们现在到底还在为何而战?落华明明已经大胜,已经把敌军逼到了绝路,又缘何非要赶尽杀绝,连城中的无辜百姓也牵连进内?
这不像是战斗,更像是斗殴,连胜负已分也不能终结人们心中几近发狂的战意。
就算是战乱平歇,天下大定,又要过多少年,才能让人们心中的仇恨与杀意消散?
越来越多的无辜者被卷入其中,千寻试着阻扰,让人拦堵,运气大吼,但在这喧嚣的战场上,她的声音怎样也无法传达出去。为什么就算胜利了,也还是没有办法终止战争?
千寻呆呆地站在战场中央,看着已经演变为单方面屠杀的战争,才发现原来在战争中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保护不了。
脸上忽觉一片冰凉,她抬起头,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下起了点点雪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一开始还是落地即化,没有被人察觉,须臾之间就转为鹅毛大雪,雪片铺天盖地地打在人身上。
这一片突如其来的凉意浇灭了城中各处燃起的战火,似乎也压下了弥漫在这座城池上空的浮躁和杀意,人们似乎都回过神来,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呆立在原地。
“我们胜利了,战争已经结束了!”千寻扬声喊,这次,声音终于传递出去了。
“战争?结束了。”有人喃喃地重复着,终于,一个接一个的,将士们把对准秦国百姓的长矛收了回去,高举在上,欢声呐喊:“胜利了,我们胜了!”
千寻心里不觉松了口气,听得有小兵急急跑过来,口中喊着:“将军,皇城攻破了,戴副将让我先来请您进城!”
千寻微愣,皇城也破了啊:“走,带路!”
戴子期攻进城后负责的就是攻打皇城,看这样子也是一番惨烈的争斗,千寻赶过去的时候他正领着人清理战后遗迹,战死士兵的尸身被拖行到皇城外,敞开的大门口,几行鲜红的血迹渗入雪中,形成鲜明突出的对比,有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我们发现秦国老皇帝在皇城最北边的偏殿里,现在已经让人守着了。”跟在千寻身边的是戴子期派过来给她带路的。
秦祥钰的父亲,原秦帝秦华昌在民间一直是个风评颇好的人物,在位三十三年,一直致力于发展农耕商贸,从不主动与别国生战,喜好和平,在诸国之间声望极高,零四年的时候写下退位诏书由当时的太子秦祥钰继位,自己则是退居太上皇的位置,之后的几年到现在,听说都很少露面,整日一个人待在皇城偏僻角落的宫殿中,只偶尔召见秦祥钰。
千寻倒是从未见过他,但心下也是好奇,这样一个难得的口碑如此好,又选择在位高时就退下来的帝王,在整个天昭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是,她逼死了他的儿子,攻破了他的国家,这样的见面注定了不会愉快。
“将军,到了,就是这里。”千寻抬头看着眼前这座宫殿,果然是地处偏僻且荒凉,院中杂草丛生,殿外柱子上的红漆已经磨掉许多,阳光射上去,斑驳陆离,怎么也不会让人想到这是原来的一国之君、现在的太上皇的所住,听说秦祥钰也是个孝子,以他的为人,怎么也不至做出苛责老父这种行为吧,千寻这样想着,踏脚迈进去,却是惊在原地。
这座外表看起来如此不起眼的宫殿,想不到却是内藏乾坤,里面很宽敞,整个大殿给人的感觉就是金光闪闪,从地上铺着的砖到撑着屋脊的柱子,竟然全部都是黄金的,大殿北边垒了高高的台阶,层层都是黄金铺造,台阶上是一个宽敞的平台,上面摆了一张宽大甚至可是说是硕大的黄金桌,桌子上摆着小山堆一样的文书,满满一桌子。
千寻四下看一眼,走到正中央放香炉的案几旁,问一直守在殿中的小兵:“人呢?”
“这。。。”小兵显得有些尴尬,指指大桌子后,“在那儿呢。”
千寻愕然,转过头上前几步,果见在公文堆后隐约能看见一张苍白衰老且满是怨恨的脸,这一瞧,直把她惊得后退了两步。
那张脸的主人开口说话:“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破军将军来了,恕老朽不能迎接了。”声音沙哑刺耳,就像是拿指甲刮铜镜发出的声音一般,听得人心里发毛。
但这并不是最让千寻惊讶的地方,让她难以置信的是他曾经也算叱咤天昭几十年的受众人追捧的帝王,现在怎会落得这番模样,他话中带着浓厚的嘲讽,也让人觉得不像是一个像他这般的帝王该有的气度,总之,一见之下,只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寻久仰陛下大名,此番见过了。”该有的话,还是要说的。
“不必说这些了,是我输了,这皇城是你和云家那小子的了。”
“陛下能想得开自是最好,那烦请迁往城中的行宫吧。”平川城破,原先的皇族之人自是不能再居住在皇城,按着一般的惯例,都是让他们统一迁往一处,给个闲职,从此拘禁看管起来。
那张几欲被淹没的脸向着千寻这边扭动了一下,这下千寻能完全看到他的脸了,苍老满是皱纹,双眼黯淡无光,一点都不像是五十几岁的人,他张着泛白浑浊的眼,细细地打量千寻一番,接着诡秘一笑,开口,语气刻毒:“原来你长得这般模样,难怪云家那小子看不上你。”
千寻无意与他在这事上多做纠缠,吩咐几个小兵:“带秦王前去行宫吧。”
“慢着!”他厉声高喊,几个正向他走过去的小兵都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秦王还有何事?”
“谁是秦王!”他激动地高喊一声,终于从桌子后站起身来,千寻这才发现他身材如此矮小,便是站直了也不过超出公文堆半头,“谁给你权力这么喊的,我是秦国皇帝,是一统天下的天昭大帝!”
千寻皱眉,原本心中对他的一点敬意也全无,冷声道:“秦王还是看清现实吧,已经没有秦国了。”
“我说该看清现实的是你才对!”他怒声反击,见千寻没有反应,又软下声,“我有几句话想与将军单独说说,不知可否?”
“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千寻直接拒绝。
“是关于云家小子的,你当真不想知道?”
千寻本欲直接否决的,但鬼使神差般的就迟疑了下,叫其他人先关门出去了。
“你想说什么?”千寻问,门一关上,案几上香炉里发出的气味就愈发明显,太过浓郁的香味,有种会让人窒息的感觉,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
“你没收到消息么?”他咧嘴一笑,“云桓一个月前刚刚得一子,是魏行风的妹妹魏雨蝶所出。”
千寻的呼吸一滞,那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那样对她,她该是恨他的,现在他有几个孩子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不会在意,不该在意的,一遍遍告诉自己,终是能平静地回答他:“若你只是说这些的话,我没这个闲功夫,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他之前就能那样对你,等到你为他平了天下,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吗?更何况依着你先前与他的那些传闻,你觉得像魏雨蝶、冯依兰一干后妃,会放过你?”
“你在落华,只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是他们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你也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想敌国灭了,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风将军你是个聪明人,当为自己做好打算才是。”
“比如说?”
“只要你肯归顺于我,带着你的人拿下云归,加上戴子期本就是你的人,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重新夺回平川,落华的势力也会大减,秦国能够得以收复,你就是我秦国的大功臣,不必再受云桓钳制,我保证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所有事,我年纪也大了,还能活多少年,而你不一样,你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等到夺得天下,你将会拥有无上的权力,所有欺负过你,让你受了屈辱的人,你都可以把他们踩在脚下,你想想,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张开双臂满脸狂热地看着千寻,似乎笃信千寻一定会同意他的建议。
千寻忍不住笑出声:“那又如何?”
他表情僵住了,似是没听明白千寻在说什么,千寻又重复了一次:“那又如何?便是只手遮天,拥有至尊的权力,如果只是孤家寡人一个,全凭着仇恨和报复别人活下去的话,终归还是一只可怜虫。”
他沉下脸,阴恻恻道:“看来你果然是个蠢货,怪不得你周围的人总是要跟着你遭殃。”
“秦王还不是一样,亏我还有些期待,却是这样一个人!”千寻不屑地看着他。
他闻言仰天大笑两声:“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如何,还不是把你,还有那么多像你一样的蠢货玩弄于鼓掌之中。”
“你这话什么意思?”千寻挑眉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