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花树下,站着一身青衣的男子,面如冠玉,俊美无俦,黑发高束,眼神深邃幽远,那般的熟悉,像是刻到骨子里的印记,终此一生都无法被磨灭。
大叔两个字就在嘴边了,却听他又开口:“姐姐!”
千寻猛然回过神来,这人,是无忧!
不待她做出反应,斜地里又飞快钻出两个人,俱是一脸震惊地看着千寻。
千寻本是想笑的,可又觉得两眼泛酸,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飞扑过来的两人紧紧抱住了,她甚至能觉察到他们发抖的身体。这两个人,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看着他们这般反应,千寻心下惭愧,又止不住的心疼,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肚子疼使劲按住千寻的头,声音哽咽:“说什么傻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千寻愕然地推开他,却见他眼眶泛红,有泪顺着脸颊隐入他胡子拉扎的下巴中,相识二十年,千寻从未见过肚子疼流泪,她以为像他这样的硬汉,伤痛都在心,流血不流泪,原来,也不尽然是真的,再看无忧,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她性命危在旦夕之际云桓为她流的泪,让她情不自禁地动了心,一直感念,无法忘怀,直到这一刻她才释然,原来生命中会为你流泪的人,可能不止一个,而这个人,也不一定就是爱人。
这一刻千寻觉得,哪怕是半生艰难,能换得两个人为她流泪,也是值得的。
未盈在一边看着三人抱做一团,也是又哭又笑:“好了,寻姐姐没事大家该开心才是,这是什么反应,别哭了,谁也不准哭了,都给我笑!”
三人这才平稳下情绪,无忧激动地一把抓住千寻的手上下打量:“姐姐你没事,真的没事,我还以为,我以为——”
千寻伸出双手轻拍上他的面颊,柔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扭头看向肚子疼,他神情温柔地看着她,眼中尽是包容与理解,这眼神,就算过了二十年也还是没有变过,而且千寻知道,这个人,只有这个人,他们之间的情谊是永远不会变的,而他,也永远是那个最了解她,给予她最多的纵容和爱护的人。
能够与他相遇相知,真好。
待得大家心中激动的情绪都平复下来,几人找了处偏僻的地方,千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与他们说了,见他们三人皆是一脸后怕,心中一暖,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亏得那次的大火,我终于能够摆脱那个身份,得以重生,你们该为我庆祝才是。”
未盈笑道:“是呢,还是寻姐姐聪明,皇帝完全以为你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派人追你了。”
她骤然提及云桓,千寻三人对视一眼,都没了话,沉默下来,见她一脸说错话的不知所措,千寻心下不忍,开口笑道:“风千寻是真的死在那场大火中了,以后你们得记住我现在的身份才行,舒沐。”
未盈松了口气,笑道:“是,沐姐姐。”
肚子疼也展颜道:“好了,阿沐,你家在哪儿,拿上酒,咱们今晚不醉不眠。”
千寻起身:“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你是不知道这些年也找不到个和我喝酒的人,闷死我了,不过还得先找见阿歌才行。”
“那个你捡回来的妹妹?”
“是啊,是个很好的女孩,不过,她不知道我以前的事。。。”
肚子疼宽慰地拍拍千寻:“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去提了,就和她说我们是你的朋友就行了。”
千寻点头,欲动身前去寻舒歌,肚子疼和未盈走在前面,她正要迈步,却感觉衣袖被人拉住,一回头,从刚刚开始一直没说话的无忧垂着头拽着她的袖子,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便是他十四岁跟着她开始,也没见他像今天这般无助过,现在却。。。
千寻覆上他的手,他微微一怔,松开了抓着的衣衫,千寻牵起他的手,在他耳边低语:“走吧。”
他反手紧紧握住千寻的,跟了上来。
舒歌许是从未见有人来找过千寻,很是吃惊,不过随即就很热情地和未盈聊开天了。骑马速度更快,小半个时辰众人就回了临安家中,桌上简单弄了几个小菜,她俩聊天,千寻和肚子疼无忧喝酒,时间倒是过得也快,等到杯中的酒都见底的时候,还清醒着的就只有千寻和肚子疼两个人了。
肚子疼伸手做了个手势,千寻会意,起身要走,却发现自己的衣袖一边是被舒歌拽住,另一边则是让无忧紧紧地拉着一角,他扭了下头,喃喃叫着:“姐姐,别走。”
千寻轻轻松开两人的手,给他们三个披上毯子,和肚子疼出了门去,肚子疼一开口就是:“打从知道你的死讯后,这几年,无忧这孩子可是变了个人。”
千寻黯然:“都是我的错,我当时一心只想着怎样就可以摆脱那个身份,忽略了你们的感受。”
肚子疼随意地笑笑,大掌拍上千寻的头:“何时对我也要这么客气了。”
千寻勉强笑笑,问:“你们怎么会来润城的?”
肚子疼倚靠在门柱上,看着飘渺遥远的圆月:“去年的时候,无忧说是想在师父忌日前回山上拜祭,我们就从北边往回返,结果一回来就得到消息,说最近江湖上又兴起了一股势力,据说是要反华复秦的,这股势力在秦国已经暗地里壮大了不少,有很多遗朝之人响应,当时有些在意,就私底下打探了一番,果然查到些苗头,那群人在暗地里有过几次集会,商讨复秦之事,牵头的老大似乎是天一帮帮主弓大佑。”
千寻大惊:“竟有这等事?!”
肚子疼叹口气:“弓大佑早前投靠秦珏,天一帮在江湖上才得以有一席之地,现在落华一统了天昭,天一帮在江湖上地位大降,有不少仇家借机寻仇,也不知是真是假,后来就有了传闻说弓大佑寻到了秦珏的弟弟,秦国七皇子秦祥晖,并借此号召秦国旧部对抗华朝,武林上已是有不少人蠢蠢欲动,出于各自的目的纷纷相应弓大佑,企图再次挑起纷争。我们怕事态严重真的会再起战事,就四处打听弓大佑的下落,后来有朋友传来消息,说在天华峰附近有大批武林人士出没,所以我们就想着前去碰碰运气,结果,那里果然是他们的大本营。”
千寻听得心中一紧,那么艰难,牺牲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才换来的和平,居然又有人意图破坏这一切。
肚子疼像是看透她的心意,安抚道:“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见千寻点头,才继续道,“我偷偷听到弓大佑和他得意弟子的谈话,说派他前来润城与海帮帮主祝善会面,似乎要商讨什么大事,弓大佑自己不日也会过来,我们这才跟着他一路寻过来,结果没成想,”肚子疼看着千寻,温和地笑笑,“会在这里遇到了你,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区区一场火,怎么能困得住你呢。”
千寻也跟着笑笑,想到弓大佑的事,又笑不下去了,忧心道:“这事终归是个麻烦,你,告诉他了么?”
肚子疼敛神摇头:“还没有,我听说这几年他的手段愈发狠辣严厉,一切还没清楚之前,我想。。。”
千寻点头:“我明白。”
“不过我想以他的能耐,这些事也瞒不住他。”
“也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听得他又说道:“当年听闻你葬身火海的事,我们去过离城,见过他一面,他不太好,神色颓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说实话,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他,一点都看不出他就是那个意气奋发,一统天下的帝王。他告诉我说先前为你举办葬礼的时候阿离也去过,不过只是远远地望了眼就离开了,他还把这把朔光交给我,”他解下腰间的剑拔出来,剑气清冷凛冽,照得这夜更寒了几分,“说是若是你的话,定会愿意这剑在我手上的。”
千寻心下怅然,把剑推过去:“这次他倒是想的不错,这把剑,我是不能再拿的了,由你做它的主人最合适不过了。”
肚子疼也不推辞,又把剑插回腰间,淡淡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以你们两个相处的时间和关系,他当是最了解你的人,结果偏偏却会做出那样的举动,你们虽然都是我的朋友,但我始终觉得,不管是对阿离还是阿希,都是他们欠你,你,当是可以问心无愧的。”
“那么阿千,”他忽然转了口气,抬头直视着千寻,“明明可以问心无愧的你,在摆脱了大将军风千寻的身份后,选择一个人隐居避世于此,却为何还是不能真正地得到解脱?”
千寻愕然,想要说些什么,但在他似乎看透一切的目光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告诉我,阿千,这三年中,你可有一日过得安心自在,这样的日子便是你想要的么?”
千寻鼻头一酸,发现她的言语已经匮乏到只剩下“不知道”三个字了。
肚子疼看着她,眼中尽是悲悯:“前些年我去天华峰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心禅师,他和我说,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有束缚住自己的一道枷锁,我想对于你们三个而言,这道枷锁,就是过去。”
“逝者已矣,往日不再,既然决定要忘却前尘,重新开始,那么阿千,过往的悲喜便不应该束缚住你的,人活世上不过几十载,何不让自己过得轻松些。”
千寻知道肚子疼说得其实都对,一直以来,她所介怀的不过是那份意难平罢了,少时的记忆太过美好,许下的誓言太过动人,而背叛与现实则是太过残酷血腥,她早该清醒的,却总是贪恋着那份不可得的过去,就像天空的星辰月光,看似离自己这么近,几乎唾手可得,但是伸出手,才知道原来那是倾尽全部的努力也触碰不到的虚幻。
原来她已经被这道枷锁束缚了这么多年,但是,人不可能总是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中,伤人伤己,过去、现在与将来,总是要做个抉择的。而她一直厌恶的,都是那个怯懦逃避的自己,也该是时候放下了,都这么多年了,何必再为难自己呢。
千寻抬头看看肚子疼,又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似乎都能隐约听见里面几人安稳的呼吸声,她深深地舒了口气,扭头望着肚子疼,咧嘴笑道:“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