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桓说会在三天之后起程。
官府在做了登记之后,那些远道而来的武林人士也都陆陆续续返乡了,其实千寻想他们中很多人是真的并无反意,前些天晚上的那一战也不过是被逼无奈,现在做了记录,可能以后都要谨小慎微地过日子,生怕再被人抓住把柄了。
云桓答应千寻若他们以后都能安分守己,那便不会再追究他们的过错,当然也包括罗氏武馆的。罗天赐他们本来就没那个意思,更何况整个武馆还有那么多弟子,千寻想罗青晏那晚之所以会那么说,更多的,是一时冲动吧,就算,就算当时她握住他递过来的手,他们之间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几天云桓不知在忙些什么,每天只晚上的时候过来,大多数的时间都不见人影,想找人也找不到。马上就要离开了呢,唉,千寻长长叹了口气,忽觉吃到嘴里的食物也都没了味道。
“阿千,”云桓推门进来,见千寻的样子,柔声道,“怎么,饭菜不合口味?”
“怎么会,”千寻摇头苦笑,“只是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每天被困在房中,也从未想过,这个困住我的人会是你。”
云桓神色微变,接着从身后搂住千寻:“对不起,你再忍忍,等我们回了离城我决不会再限制你,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千寻扭头看他:“到了离城,我就能做我想做的了么?”
他脸色一僵,垂下眼:“只要你不是想着离开我。”
千寻冷笑一声,挣脱开他,再不说话。
一时屋内又是无话,直到外面恭敬的声音响起:“主人,江元求见。”
江元?这名字怎么感觉有些耳熟,千寻疑惑地看向云桓,他似乎是有意讨好,主动道:“阿千你若是有兴趣,不如随我一起去?”
千寻确实是有些好奇,关键也是每日待在这房中她实在是要被憋疯了,当下也顾不得再与他生气,点头应下,他立刻开心地上前,一把拉起千寻:“走。”
云桓拉着千寻直接往大厅的方向去,果然远远就见一人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口,见了两人即刻拜倒在地:“参见皇上,风王。”
“是你?!”千寻忍不住惊呼出声。
来人居然是天一帮那个经常挑事的小个子,以前每次见他的时候他都是一副蛮横张扬的表情,似乎是唯恐天下不乱,原来他竟是云桓的人,现在细想来一切也都合理了,想必他之所以会挑事也是受了云桓的命令,造成天一帮内部的矛盾,借机瓦解他们的力量。
“风王好记性。”他面无表情地应下,与之前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
“你有何事?”云桓问。
江元恭敬地垂头:“天一帮众人已商议决定,明日一早就会离开润城返回本溪,沈冲和弓华容也会一道回去,说把这里的情况告知弓夫人,然后再行商议继任帮主之事。”
“嗯,知道了,你再一同跟去就是。”云桓淡淡答道。
“那帮主之位该由谁继任?”他复又问。
云桓看了千寻一眼:“你以后就帮着沈冲些吧,那张玉龙为人太过孤傲自负,难成大器,更何况沈冲之前一直负责与秦祥晖联系的事,他比较清楚。”张玉龙就是那个二师兄。
但是这样一来。。。千寻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云桓安抚:“我知道你与暖风阁原琉的关系,你放心,我只不过要查出秦祥晖的消息,至于他,我会给他机会的。”
给他机会,那就是也需要沈冲自己做出选择了,国仇与****,不知他会怎么选,但是这次,千寻无法再要求云桓什么,沈冲既然知道事情的轻重,那他也就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相应的结果。
江元离开后,千寻才问云桓:“弓大佑的死,是不是和他有关?”
云桓亲昵地蹭着她的面颊,道:“也不全是,他不过是把弓大佑的消息传给祝善,本来弓大佑此人就难以掌控,祝善一听弓大佑和罗天赐的关系有缓和的迹象,担心事情有变,就找了影子门的人。”
千寻尴尬地拉开和他的距离:“但是祝善此人——”
云桓开心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不过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会注意的,你不用担心。”
又不是担心你,千寻撇开头,不去看他飞扬的神色,心情复杂。
他却是兴致勃勃地和千寻说起来:“其实秦祥晖的事我一直都有注意,现在也在掌控之中,只等着所有反贼聚集便能一网打尽,毛台那边的余孽现在也是时候一并解决了,之后至少几十年内各地不会再有战乱了。”
不会再有战乱了。。。千寻心中感慨万千,应和道:“那很好。”
“至于师父的仇,你放心,我一定会报的。”云桓说到这里,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千寻。
千寻一愣,他说的是影子门的事吧,他若肯帮忙,也好。
他见千寻不说话,又道:“解决了这事,我们就一起回离城去,说起来这几年离城变化也很大呢,你回去肯定会喜欢的。”
千寻犹豫着开口:“在离开之前我能不能去见他们一面?”
他笑得有些僵硬:“你若是想子誊了我可以安排他来见你,外面现在乱,你伤势又未好,我怕——”
“只是告个别。”千寻又道。
云桓沉默片刻,才笑道:“也好。”
好不容易说通了云桓,但真的出了门的时候,千寻又不知道该去见谁。
还是先去看看原琉吧,她对沈冲是动了情,沈冲现在却是要离开了。没见着原琉,反倒是先碰上了萧四叔,他远远地看着千寻,神色复杂地转了几遭,千寻以前也听说过,他的母亲是死于前些年落华与秦国的交战中,他驻足良久,千寻以为他会离开,他却是缓步迎了上来。
“萧四叔。”千寻垂头喊。
“我听他们说,你可能不会待在润城了。”他声音平和。
“我,三天以后就要离开了。”
“去哪?”
“离城。”
“还会回来吗?”
“大概是没机会了,”千寻故作不在意地笑笑,“一直瞒着你们的事,真的很抱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真傻,没有谁会怪你,你来这里这么久,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清楚,那晚的事我也听说了,难为你了。”
“萧四叔!”千寻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有他这句话便够了,“此去一别,可能真的是后会无期了,你,保重。”
“呵,润城是我们的家,不管出了什么事也都会有个照应的,倒是你,一个人孤身前去,万事当心。”千寻再忍不住,压下心头所有的思绪,转身欲走,“等等,你也去和青晏他们说一声吧,他们,也很担心你。”
事实上萧四叔还是太过乐观了,那夜纷乱结束后,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千寻想多少也有云桓的推波助澜,刚刚街上只三三两两的有人,倒也没人注意到千寻,一到暖风阁附近人就多了起来,路过不归酒楼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估计是有人看到了她,很快众人都在指指点点,千寻心下一沉,匆匆离开,到了暖风阁的时候,略一思索,还是绕到后门翻墙而入。
原琉果然也是听说了,一见千寻就拉起她的手,不住地叹气:“你,唉——”
千寻笑着拍她:“叹什么气,高兴一点,我过几天就要离开了,以后说不定见不上面了呢。”
“我若是你,定然什么都不管,逃得远远的。”
千寻心下黯然,勉强笑道:“算了,别说我的事了,说说你吧,你和沈冲,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们?”原琉笑笑,“他明日便要跟天一帮众人一起返回本溪了,他说他师父刚刚去世,帮中事务繁杂,都需要他打理,他必须回去。”
“那你呢?”
“我虽不是润城人,但润城早就是我的家了,在这里我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这里的人我都很喜欢,我不会离开的。”原琉淡然答道。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只是这种事,纵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总会让人心生遗憾:“你能放得下?”
“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总归这是我的选择,绝对不会改变,或许他说得对,我并不是很爱他,再或许,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喜欢他,但也更爱我自己。”停顿片刻,她又道,“这样也好,他离开后一切又会回到之前,我还是可以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看,他没来之前我不是过得很好么,他走了也一定可以。”
原琉说得很肯定,似乎对于分别,她真的没有太多的不舍,但是,若是人在面对感情的时候都能收放自如,那么这世间哪里还有那么多的离愁别绪,爱恨交杂。
从原琉那里出来,心中黯然,面对着即将来临的分别,千寻自问做不到像原琉那般的淡然,她一直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这么多年下来,才发现,太难。
站在罗氏武馆门前,千寻心中忐忑,脚下也是踟蹰。
有几个人进进出出间看到她,前些日子她还曾教习他们剑招,但现在却是远远避开跑掉。或许她不该来的,再见也不过徒增感伤,何必!
转身要走,却被喊住:“来了也不进去坐坐。”
这声音!千寻愕然回头,罗青晏气息微喘地扶着墙,似乎是快步跑过来的。
千寻点头,他回身往里走,她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尽管先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尽管两人现在身份立场不同,但现在这样一路走来,似乎又和从前没有任何分别,时光静好,若是能够停留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罗青晏走的路正是千寻平日住处的方向,拐了弯进了拱门,就见众人都等在门口,阿歌见了千寻早红了眼,冲过来就扑到她身上,勒得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无忧也是一步跨上前来:“姐姐,我们还正打算冲出去把你救出来呢,如此正好,你别回去了,快随我们一并离开吧,我们现在就走,他未必能追上咱们!”
肚子疼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尽出馊主意!”
“姐姐你到底怎么看?”众人一阵七嘴八舌下来,无忧见千寻只是笑,急道。
她以为发生了那样的事,她的身份暴露后,他们就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了,但现在看着他们这样,连尤诺和罗天赐也积极帮着出主意,这一刻,千寻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阿羽刚刚离去,她心情处于最低谷,只觉得自己努力了那么久,那么强烈地想要留住她,但最终还是什么也做不到。穆风安慰她,说很多事情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说阿羽有她这样的姐姐为她奔波,有一大群伙伴关心爱护她,她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开心,走的时候也没有遗憾,这样,已经好过很多人孤家寡人纸醉金迷地过一辈子那么长了。
那个时候的千寻还不大能理解,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她也始终未能真正领悟,总觉得若是没有达成目的的话,那所做的岂不都是徒劳,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穆风想要传达给她的意思,世事无常,变故太多,很多时候纵然你步步为营精心谋算,也难算准最后的结果,但不论结果如何,若是所作所为皆随心为之,可以说一声无悔,那么最后的结果便不再显得那么重要了。
“我三日后动身前往离城。”千寻答道,看到众人或关切或不忍的神情,心中一暖——谢谢你们,对我来说,有你们的谅解和关心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纵然以后的日子再无法随心所欲,但此时此刻的光景,已经足够我用一生去回味了。
走的时候肚子疼把千寻拉到一边说抱歉,说那****应该亲自去找她的,千寻从云桓那里已经知道肚子疼他们是去挨个通知那些武林人士了,后来又想去西山帮忙,结果被一群影子门的人缠上,脱不了身,被迷晕了带回了府衙。肚子疼满脸歉然,但其实这事怎么能怪他,纵然他能把她留在府衙中,以云桓的能耐和决心也一定还会有其它办法的,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倔起来也不是别人能劝得住的。
好不容易和他说通了,又被无忧拽走,拉着她的衣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千寻只得宽慰他:“放心吧,我不管在哪里都会好好的,你们也是。”
离开的时候依然是罗青晏把她送出去的,这次他没有走在前面,而是与她并肩而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直伸展至校场的另一端。
“我一直瞒着你身份的事,你为什么不生气?”千寻问。
他停下来,转身对着千寻:“你那天的话,其实说的很有道理,现在天下太平,不该再起战乱了,那样不止是武馆众人,润城百姓也都会被牵连。”
“哦。”千寻应下,能想通,便是最好。
“而且,”他又补充,“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孤身一人前来润城,已经足够表明你的立场,你既然不愿再做华国的风王,那对我们来说,你就不是风千寻,只是舒沐。”
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刻再没有了任何的怨恨与不甘,千寻笑着抬起头:“那若是有一天你老去的时候,还会不会记起有个叫舒沐的女子——”——喜欢着你?
“会的。”他坚定地回答。
足够了,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已经是足够了,千寻转身,终于能安心地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千寻再未见过他们,不过在出发前一晚,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你受了伤!”千寻看着眼前的人衣衫上的斑斑血迹惊道。
战烨却是满不在乎,就好像受伤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我上过药了,不过没换衣衫罢了,你觉得怎样,鲜血的颜色总是让人难以移开眼神。”
这个人。。。千寻皱眉:“谁能把你伤成这样?”
他挑眉:“怎么,你不知道吗,正是咱们华国的皇帝陛下。”
“什么?!”千寻惊道,又想起那日云桓说的话,心中便了然了。
他笑笑:“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在幕后借着祝善的手雇佣我们的,居然是这天下的皇帝,想来他这次也是一箭双雕,借着影子门的势力灭掉那些意图谋反的武林人士,最后再把我们一网打尽,真真是精明,这样的人真的让我很想和他打一架啊,可惜了,可惜,他不是与你师出同门么,怎么就没武功呢!”战烨满脸遗憾。
“意思是影子门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你了?”其实千寻想问的是他们门主。
他眼睛一亮:“我是早就觉得不对劲,所以溜得快,我们门主嘛,被那么多弓箭手包围了,你们的人都没能伤到他,最后还是被他跑了,只可惜我也没找到他,要不然就可以和他大战一番了,真是期待啊。”
跑了?!能伤到穆风的人果然不一般,这么多年来她明察暗访始终没能查出他的消息,连云桓这次的筹谋也未能抓到他,下次不知道又要是什么时候了,千寻甩开头不去想那些,问战烨:“那你来是做什么,送死么?”
他也不怕被人听到,哈哈高笑了两声:“你们手下那些人都不够让人过瘾,本来我是想看看你好了没,能不能和我再大战一场,不过现在看来,”他鄙视地打量着千寻,“那点伤也迟迟不好,女人不管怎么说也就是弱!唉,算了,我再去找别人了,你可早点把身子养好了,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说罢起身一跃就从窗中跳出去了。
这人,该说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是为人任性呢,千寻想在他的意识中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是非对错、爱恨情仇,这世间万物在他眼里看来,大约也只有感兴趣的和没兴趣的两种罢,随心所欲地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喜怒哀乐皆由心,像风一样的自由,像火一样的热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不过现在的千寻,虽然羡慕着他的生活,却绝不期待,因为她终于了解,人的生命中总会遇到有一些事、一些人,会比个人的爱憎,甚至比自由都重要,可能并非必然与****相关,但却一定关乎于守护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