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天气,晚间的时候多有寒气,不过抬头望去,这个季节的星空却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星幕低垂,圆月当空,空气清新透彻。
“大有和二丫挺恩爱的。”云桓边走边道,大有正是二丫夫君的名字,他祖上至他这一辈一直是个猎户,平日里是个大老粗,不过看得出来,他待二丫是真心好。
“呵呵,是啊。”
“其实今天在山头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以前我们在这里时的光景,那时我和花大爷从山上打猎回来,远远看见你提着篮子,弯着腰也是站在这个位置上采着野菜,我冲你招手,你嗔怒着给我拍去衣衫上的土和叶子。”
原来他也还记得啊。。。千寻黯然:“所以说世上最为悲哀之事,大约也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云桓忽然一把拉起千寻的手:“但至少我们还活着,还有机会是不是!”
千寻看着他,缓缓摇头,双手从他手中抽离:“人生从来便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们也再回不去从前了。”
云桓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为什么!”他凑上来嘶声反问,“你可以原谅莫离,原谅可玖,甚至都可以原谅宁青,但为什么惟独对我,你要这么狠心!”
千寻苦笑一声看着他:“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见他愣住了,她闭上眼,不再看他的表情,“因为他们是兄弟,是朋友,是同袍,但只有你,阿希,你是我的爱人,是我决定厮守一辈子的夫君,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我可以原谅所有人的背叛,但惟独对你,我做不到!”
曾几何时,千寻告诉自己,云桓伤她最深的,是他的背叛,不光对她,更对南营数万将士,那些人为他拼命,为他留血,却最终被他舍弃,丢掉了性命。但是后来,她无法再骗自己,她是个自私的人,她最恨云桓的,其实是他对她的不信任与决绝谋算,那个时候她那么爱他,打算和他过一辈子,他却丝毫不顾他们多年的情谊,娶了她的姐姐,甚至给她下药,他践踏了她所有的自尊和骄傲,把它们踩在脚下,让她伤得体无完肤,这才是她一直以来都无法容忍和原谅的。
但是,现在。。。
“但是现在,”千寻叹口气,睁开眼看着他,“我忽然发现,其实我早已不恨你了。”
云桓蓦然抬头看她,眸光闪闪,却在接下来的瞬间染成一片死灰:“不恨,是因为没有爱了,是吧?”
“人是不会永远停留在原地的。”爱这种东西,太过玄妙,总是难以捉摸,或许相爱的时候会彼此许下诺言,永不相弃,但事实上,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谁。
云桓仓皇后退两步,颤声道:“阿千你总是喜欢开玩笑,你不是认真的,对吧?”
“其实你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一定要我说出来。”
“呵呵,我,我今晚不太舒服,先回去休息了,你,你先冷静一下,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云桓说完便不再看千寻,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那晚千寻吹了整晚的凉风,想了很多的事,也明了了很多的事。
早上的时候,云桓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寻她,开口,声音沙哑晦涩:“我们,真的再无一点可能了?”
千寻沉默地点头。
“昨晚——”两人同时开口。
云桓脸色煞白,勉强挤出一个笑:“这次,还是你先说吧。”
千寻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来:“昨晚我想了很多,当年柏岭之战后,我怨你恨你,肚子疼他们也都站在我这一边,我始终认为是你负了我,这么多年来,即便是远走润城的这三年,我也未曾真正释怀过,但其实想来,我们之间的无疾而终我也是该负起责任的。当年我决定和你在一起,但心中还一直惦念着大叔,不过因为大叔是死去之人,所以我便一直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你和他不需要做出比较和选择。”
说到这里千寻不由摇头苦笑:“直至那晚,我发现自己隐约之间见到的人竟是大叔的时候,心中惊喜激动,却又惶恐不安,因为我发现,若是大叔真的活着,我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又如何能怪你呢,是我在犹豫摇摆间,让你没办法全心全意信我,现在想来,等到我知道我怀了我们的孩子,真正能够确定自己的心意,能够做出选择的时候,我们两个,早已在我的犹豫之间生生错过,越走越远,再无回旋的余地。”
“不是,阿千你——”
云桓想要说些什么,被千寻拦下:“你先听我说完。”
“我们之间,其实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的,我曾说过,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了你,很抱歉,是我错了,真正能够释然的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从来不后悔遇见你,真的。”
“在书院的时候,你总是默默地守在大家身后,让人安心,给了我最真挚的友谊,之后我前往离城,也是你给了我机会和信任,让我能够放开手去施展自己所长,得以完成夙愿,大叔死后,又是你一直守护着我,愿意追随我跳下万丈深渊,愿意为我掉泪,甚至倾尽功力只为给我续命。”
千寻一直以为背叛和伤害已经将两人之间所有的美好过往都磨尽,但直至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那些过往,一直藏在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从未被遗忘。
“是你让我知道,原来还是有人那般的在乎我,留恋我,让我也舍不得离开。但是那个时候的我,总以为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很长,所以我甚至没有和你说过,我爱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好几次生死边缘的时候你都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和动力,你给的誓言每一个我都记得清晰,你带着我一同逃往遥都的那几日是我这辈子最为美好的记忆,就算时过境迁也永远不会褪色。”
“如果上天真的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那我一定还会在遇到你的时候选择牵起你的手,为你庆祝生辰,听你吹笛的,”那些他陪着她一起度过的生命中最为纯粹美好的时光,怎么能够忘记,但是。。。千寻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我很抱歉,只是我们之间终究还是错过了,我无法再欺骗自己,也不想骗你,我们之间,是真的结束了。”
云桓踉跄地后退一步,勉强站稳身形,似乎是想要咧嘴笑一下,却发现是徒劳,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我早就知道了,在当年你笑着递上越孟尝人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完了。但我一直不愿接受,我总幻想着或许你能原谅我,或许我们还能重新来过,这三年我以为你死了,每日每夜的梦到你,你总还是以前的模样,一点未变,笑着任由我揽进怀里。”
他抬手遮住双眼,掩去所有神色:“所以在润城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开心得不得了,简直要疯了,所以才想着怎样也要把你留在身边,但是回来的这一路上,我知道你并不开心,我已经不再是那人能让你开怀的人了,但我还是不想放弃,在我决定来遥都之前我跟自己打赌,赌遥都这一趟说不定能让你记起从前,回心转意,但没想到连花大娘夫妇也不在了,你说的对,一切早就物是人非了,其实现在看来,纵然他们都健在,你也绝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不是吗?”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下,“这次,是我输了。”
“昨天夜里,我也是想了很多,我想起初见你的时候,在书院之中,你笑容明媚,带着如同阳光般的温暖和蛊惑,让我渐渐地无法自拔,我喜欢的,是那个总会给人希望,给人温暖,总是乐观快乐的阿千,但是这样的阿千,”他哽咽着苦笑,“却因为我,变得不快乐了。”
“你明明不喜欢朝廷那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却为了我曲意接近云昭,我说自己喜欢你,却从不曾为你做过些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你单方面的在付出,你喜欢和平,喜欢自由自在,却被我束缚在朝中,战事不断,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那些年,你都不像以前那么喜欢笑了,但那个时候我一心惦记着逐鹿天下宏图霸业,想着等到以后天下太平了也可以慢慢补偿你,想着到那个时候我定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每天都像从前那样开心。。。我是真的没想过伤害你,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你,相信吗?”云桓眼神灼灼地看着千寻,似乎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
“嗯,我相信。”真的相信。
他满足地垂下头:“但我却总是让你不开心,我喜欢的,是随心随性,笑容明媚的阿千。。。阿千,若是我放你走,你便会开心些吗?”
“。。。嗯。”
云桓抿紧双唇,目光似沉痛似缱绻又似带了几分如释重负,背过身,不再看千寻,袖下的手却握紧:“既然如此,你走吧。”
他真的放她走,千寻却反而心情沉重,难受莫名,就像有很重要的东西硬生生地被从生命中剥离出去一般的难受。
“其实你是兑现了你的承诺的,这一路走来,你终结了这片土地的战乱,让天下得以拥有和平,你是个了不起的君王,将来定能够名垂青史。”这样的云桓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冷静自持,不感情用事,大事为重。
“我不想做那样了不起的人,我只想——”他高声打断千寻,接下来的话却又硬生生卡在喉咙间,末了,无力地摆摆手,“你若再不离开,就再没机会了。”
千寻知道他的意思,但是帝王之路,注定孤独。
她再未停留,简单地提了个包裹就出了小镇,走了一段距离,似是心有灵犀,回头望去,在远远的山岗上,隐约有一道人影立在那边,似乎也是在遥望着这里。
千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初次知晓自己对他的心意,不知该如何应对,遂打算前往釜山的山中小屋寻找答案,那次,他也是像这样一般,站在高处远远地目送她的,她不住地回头,直把他的身形看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天际。
那时心中虽然有迷茫,却也满是憧憬期待,但是现在,这一次,千寻知道,他们怕真的是永别了。
他选择了他的人生,而她接下来要走她自己的路,以后,没有以后了,不会再有了。
——我曾经那样深深爱过的人啊,我们无缘相守,惟愿你忘却前尘,此生无忧。
——此去一别,天高海阔,后会无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