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子时没多久，紧闭的殿门打开了，太医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最后是木青和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孙秉寿，孙秉寿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看了眼这阵仗也不慌不忙，只朝着千寻道：“风将军，皇上有请。”
皇帝这个时候传唤她是什么意思，千寻看了眼云昭，他先是错愕，接着便喜出望外地冲她点头。千寻忽然想到了那次听到他和盛长德的谈话，不由一阵恍惚，方崇威已死，现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为何要召见她？
“风将军，请吧。”
外面是紧张的气氛，合上门，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殿内闷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最里面明黄色的帷帐后面传出皇帝苍老的声音：“过来吧。”
千寻走过去挑起帐子，帐子里面的皇帝微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吃力地爬起身，千寻忙过去扶着。
皇帝坐起身拿开枕头，在床板上摩挲片刻，在一个微不起眼的突起上摁了一下，床板上立时就出现了一个不足尺长，约莫寸余宽的方格，里面唯有一卷明黄色的东西，是圣旨！
皇帝单手撑床，另一只手颤抖着取出圣旨，把床铺弄回原位，就支撑不住跌回床上了。
“皇上！”千寻惊叫一声。
皇帝摆摆手示意没事，粗重地喘着气。
他这般模样，怕是已经油尽灯枯了。木青以前说过他的病若是好生调养的话也是有希望的，但是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一个常年体弱的人是承受不起这一次次的打击所以才会——
而这次，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千寻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站在床前，心中五味繁杂。
皇帝休息了片刻缓过劲儿来，伸出手把圣旨递给千寻，千寻迟疑了下才接过来，却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打开！”皇帝沙哑着声音道。
千寻看了他一眼，展开手中的圣旨，看见里面的内容，心里一惊。
“朕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是不会对老五不利的，现在这话还算数吗？”皇帝紧紧地盯着千寻，见她点头，接着道，“这个你拿去，等会儿就当众宣读了吧，但是你要发誓一定要保得老五的周全。”
原来如此，千寻看着手中的圣旨摇摇头：“这个恕臣难以从命。”皇帝听了这话忽然用干裂的手紧紧抓住千寻的衣襟，千寻补充道，“因为臣并不希望大皇子登上帝位。”
皇帝一瞬间满脸迷惑不解。
千寻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实话：“臣和五皇子，我们很早就相识了，在槐山书院的三年，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答应过他，会助他登上皇位。”
皇帝的脸色几度变幻，最终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槐山书院，槐山书院，原来他早就有所筹谋了，那么一直以来你帮的人都是他？”
“是。”
“朕就说，她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又怎会是懦弱无能之辈，果然。。。”皇帝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与激动。
千寻轻声道：“五皇子惊才绝艳，有经世济国之能，他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说着把圣旨递上去，“所以还请皇上更改了这份圣旨吧。”
皇帝脸上的表情骤然变了，并没有接千寻递过去的圣旨，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不语。
“皇上？”千寻小心翼翼地开口。
“为什么都想要坐这个位子呢？”皇帝突然开口，“老五为了这个皇位也做了很多了吧，还真是难为他了。”
千寻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道：“他会成为万民景仰的好皇帝，会结束天昭的战争，会让大家都过上和平的日子。”
皇帝突然笑了，笑得很苍凉：“是吗？他这样说过？真是像啊，真像。”他喃喃道，“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当时也曾豪气干云，也曾想着并肩战斗共同进退的，什么时候，几乎就是在不知不觉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千寻猜想他说的大概是和方崇威年轻时候的故事，看来苏和渊说的的确没错，以前皇帝和方崇威确实关系匪浅，但是这些，或许都敌不过利益的纠葛和岁月的洗礼。
“你真的想让老五当皇帝吗？”皇帝突然发问。
“如果这就是他的愿望的话。”千寻回答。
“当皇帝有什么好，像我这样一辈子活到尽头了，结果到最后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亲人爱人兄弟一个都不剩地离我而去了，只孤家寡人一个，你想让他将来也和我一样的下场吗？做一个幸福的普通人不好吗？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皇帝低沉地诉说着。
千寻想他是真的在乎云桓这个儿子的，所以才会这样为他做打算，确实，如果依着皇帝的意思让云昭继位的话，就可以借机让他把云桓贬为庶民，以云桓的手段也一定能够平安离开落华，天大地大，他可以在别的地方安家，做一个平凡人，做槐山书院里的项秋希，有着单纯简单的快乐和开心，而不是像这样每天带着一张面具生活，那样的他，会不会真的幸福很多呢？
这一刻，千寻是真的犹豫了。
做皇帝会很辛苦，寂寞又孤独，作为皇帝的阿希，能够开心吗？
两种意识在脑内不断交战，千寻忽然想起了在上党两人重逢时他说的话，他说他会终结这几百年不断的战争，让这片土地世世代代拥有和平。
就是这几句话震撼了千寻，让她决定留下来帮他。如果这是他的选择的话，她就应该支持，没有什么人的幸福是由别人决定的，只有自己认可的才是幸福，在这一刹那，千寻有了决定。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别人无权去干涉妨碍，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既然皇位与天下是他的愿望，那么我就会帮他实现。”千寻看着皇帝，坚定道。
“当了皇帝，他就不会也不能再是你认识的那个纯粹的人了，或许有一天他还会伤害你？”皇帝眼睛瞧着千寻，目光却似乎飘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他永远不会这么做的，我相信他。”千寻笑笑。
皇帝认真地凝视她，最终问：“那么，你愿意永远陪在他身边，帮助他，让他不会孤单吗？”
千寻顿了下，摇头：“我不能，我有喜欢的人，我很快就会离开去找他了，我只能说，他永远都会是我的朋友，只要他有需要，我不管在哪里都会帮他的。”
听了这话，皇帝呵呵笑起来，似乎已经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比我幸运，或许，他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吧。”
皇帝挣扎着起身重新写了一份圣旨，这份写得很简单，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写那么多话了，最后盖章的时候，他边往上印玉玺，边看似不经意道：“最后还有一件事。”
千寻疑惑地看着他，他迟疑了下，终是开口：“我走后，你帮我好好照顾青儿吧。”千寻知道青儿是方贵妃的闺名。
皇帝整理着手上的东西，继续道：“老五可能对青儿有所误解，你到时候——”
“臣明白。”千寻接上。
“恩。”皇帝应了声，把重新写好的圣旨合上，递到千寻手里。
“扶朕回床上吧。”他把手伸过来，千寻赶忙过去扶着，还没等千寻扶他躺下，他就重重地栽倒在床上。
“皇上！”千寻大叫，见他没反应，急忙想出去喊木青。
正要转身，却发觉手被紧紧地拉住了，千寻回头，见皇帝正看着她，眼里已是一片混沌：“小荻，小荻。”
“皇上，是臣。”千寻想挣脱去喊人，却发现他手上的力气大得吓人，完全挣不开。
“小荻，你来接我了吗，你终于肯来见我了。”皇帝眼神虚远飘忽，脸上带着掩不去的喜色。
看他这样子，千寻心里明白他怕是不行了，便停住动作，任由他拉着她的手腕。
“小荻，小荻。”皇帝又喊了几声，不知在他最后的幻觉中看到了什么，嘴角浮起笑意，却忽地僵在唇边，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青儿，对不起。”
千寻愕然地看着他，他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不见了，手腕上的手脱落下去，无力地垂在床头。
千寻捏紧手中的圣旨，看着眼前完全没了生气的人，心中一片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