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行至酒酣之时,圣上下令诸世家贵女与皇亲男子分作一组,世家公子与皇亲女子分作一组,各行分曹射覆之戏,圣上自己退到偏殿去休息;如此一来,诸世家子女可算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平日世家自设宴会,丝竹管弦,走鸡斗狗,极尽享乐之能事。可圣上这一番赐宴,气氛压抑氛围严肃就不说了,就连宴席酒菜也是诸世家子女平常嗤之以鼻的;这分曹射覆虽不及走鸡斗狗有意思,但也总比对着圣上一脸肃穆的脸要有趣多了,而且如此一来自然而然的就可以不去动那些他们根本就不愿动的的酒菜了,怎么能令人他们不舒心?而第一世家琅琊王氏的大小姐王灵宾,更是喜不自胜,她高兴的原因与众人不太一样,可也不欲人所知,但谢茹仪偏偏不知好歹的将这原因指了出来。
“灵姐姐,你这般春风满面,可是心愿得成?”一面说,谢茹仪一面特地扫了一眼作为外戚而被分到与诸世家公子一组的徐昭佩。
听了谢茹仪的话,王灵宾便有些不舒服,但想到她陈郡谢氏已经走向没落,谢茹仪本人更无可称道之处,就没了计较之心,仍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说:“茹妹妹真是说笑了,姐姐一向不都是如此。”
谢茹仪本意是讨好卖乖,不想却得了这么一个不阴不阳的回答,也就讪讪的走开了。
少了徐昭佩搅局,王灵宾便觉如鱼得水了,几番射覆下来,出尽风头,艳压群芳,王灵宾这才觉得舒心了许多。轮到王灵宾出题覆字之时,王灵宾也忍不住多加卖弄,将所覆谜面尽量出得风雅高致,甚至晦涩难懂,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为的就是彰显第一世家的身份,以及她自身“堪配”当世才子的才学。
萧衍在兆极殿偏殿之中透过窗格观察这些世家贵女,王灵宾的小心思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全都被萧衍看得一清二楚。但王灵宾在世家贵女之中的确是才色最佳、心思最沉稳之人,而琅琊王氏的门第血统及家学传承更是无可指摘,所以王灵宾这点年少气盛以及过于旺盛的求胜心,萧衍也大可当做看不见,但是出于万全之见,萧衍还是要询问特地从山中召回的陶弘景。“通明,你看琅琊王氏的千金,可有国母之命?”
华阳真人陶弘景被誉为山中宰相,道家五术最为人所称道的却是医术,世人都道华阳真人乃当世扁鹊,只有极少人知道,陶弘景真正最为精通的道术乃卜术。陶弘景开创茅山道上清派,但他自己师承鬼谷之流,大六壬之术已臻化境,也是凭此术占卜推演,陶弘景才与沈约、范云合力将萧衍送上了至尊之位;修炼至此,陶弘景的大六壬金口诀当然也是炉火纯青,得萧衍之命,陶弘景当即运动大六壬金口诀,为王灵宾推算命数。
“干支,乙未,己卯,丁酉,辛酉,山下火,破执位;月将为辰将,人元丁,贵神丁丑,朱雀;将神庚午,圣光;地分辰;王小姐为乙酉年生,木鸡,泉中水命。利夫婿,破母家,贵而福薄。”
听完陶弘景的判词,萧衍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好一个‘利夫婿,破母家,贵而福薄’,与她当年离去时你所作的判词一般无二,看来这国母的确是非她莫属了。”
“万事万物皆有固量固理,一般守恒;当年强行借福,已经耗尽皇室阴脉,圣上也不是不知。”
“也罢,自她之后,确也无人当得起我大梁皇后这一身福气了。”说完,萧衍招手唤来内侍为自己整理衣冠。“通明,我们是时候出去了。你为那丫头最后相一次面,我也就可以为统儿定下婚事了。”
“喏。”陶弘景谦卑的行了一礼,待内侍理完衣冠,便随着萧衍,身后跟着内侍宫女再回到兆极殿正殿。
萧衍重新上座,皇亲贵族与世家子女的射覆之戏也就此结束;但为了方便陶弘景相面,萧衍又特地询问了众人射覆魁首,众人自是推说王灵宾。萧衍当即命人再赏王灵宾,并赞王灵宾为当世才女,不负家学。王灵宾到堂前谢恩领赏,陶弘景再行相面,递给萧衍一个万事无虞的眼神,萧衍心领神会,也就在心中默默决定此事暂可如此决定了。
王灵宾在堂前风光,永康公主萧玉嬛便不高兴了,她实在看不惯王灵宾惺惺作态的样子;为了一挫王灵宾的锐气,又仗着萧衍对她们三个崇德皇后嫡亲之女的宠爱,就跳将出来。
“禀父皇,这射覆魁首可称当世才女,您还大加褒赏,不知曲水流觞的魁首,又当如何?”
听了萧玉嬛的话,萧衍还反应不过来,只以为此次曲水流觞并没有让萧统或萧纲拔头筹,而是某个自己女儿青眼相看的公子爆了冷门,于是回答说:“只要是有才之人,皆该当褒赏。”
“既然如此,那就请父皇褒赏信武将军千金吧!信武将军千金,擅武能文,堪为我大梁女子楷模!”
萧玉嬛话音一落,又震惊了许多人;王灵宾心中自是愤懑不堪,本以为终于能扬眉吐气,却不想永康公主又跳出来搅局;徐昭佩也是措手不及,虽然对于自己被人设计心有不甘,眼看着设计自己之人风光无限也很不好受,可她未曾想过要再一次如此出风头,成为众矢之的;而萧衍更加想不到,徐昭佩这样一个武家之女,居然会成为曲水流觞的魁首。
眼看萧衍脸露不解的神色,萧玉嬛便禀报了一遍今日曲水流觞的全过程,还当庭背诵了“徐昭佩”的大作。萧衍起初对徐昭佩是为魁首还有质疑,聆听了“徐昭佩”的大作之后却也在心中大加赞赏,并且吩咐厚赏徐昭佩。徐昭佩无奈之下,只得到堂前谢恩,再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但成为众人的焦点并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徐昭佩暴露在了陶弘景的面前。
陶弘景立于萧衍身前左侧,徐昭佩谢恩之时陶弘景便可清清楚楚看见徐昭佩的面相;不看不打紧,一看之后,陶弘景登时脸色大变,惊慌之下竟当堂向萧衍递出萧衍还是前齐宗室之时他们几位旧友秘密联系的暗号。萧衍也被陶弘景的举动吓到,在心中解读暗号之后,虽并未如陶弘景一般失常,但心中也掀起惊涛骇浪,于是急急厚赏了徐昭佩,训导诸人一番,便起驾回宫。而陶弘景与萧衍的异常举动,在堂下几个有心人的眼里,也被看得仔仔细细,一丝不落。
萧衍领着陶弘景急急赶回皇宫,刚入了启辰宫的大门,连左右都想不到去屏退,便开口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说徐昭佩也有皇后之相?双月争辉又是怎么回事?”
陶弘景也急得满头大汗,但还是尽力保持镇定。“陛下稍安勿躁,此事太过特殊,大六壬金口诀或许还未能推演准确;请容微臣以大六壬天地盘仔细演算,再行禀报。”
萧衍大手一挥。“那你还不快去!”
“喏。”陶弘景行了一礼退下,立刻吩咐内侍去钦天监取大六壬天地盘,又命宫女为自己取水净手,待大六壬天地盘送到,即刻双手翻飞,目光如电,不断演算。可随着演算结果越来越来越清晰,陶弘景的脸色则越来越凝重;演算结束,萧衍迫不及待的追问:“怎么样?究竟怎么回事?”
陶弘景叹了一口气,向萧衍递去一个眼色,萧衍立即屏退左右,偌大的启辰宫瞬间只剩萧衍与陶弘景。
“通明,事情很严重吗?朕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表情。”
陶弘景幽幽地吐了一口气。“陛下,此事,或许我们要求助达摩了。”
“达摩,你是说那个已经在少林寺面壁禅修了五年的番僧?”
“正是。”陶弘景神情无奈,却又笃定。“陛下您也是玄学大家,不需要微臣多给您解释。天一生水,双月争辉;地分辰将,斗换星移。徐小姐乃屋上土命,王小姐乃泉中水命,二人皆有皇后之相,却是不容之势,相刑相克;且二人命盘过于宏大,牵扯之广,难以想象。于国祚而言,臣只能说,九鼎易移,不可脱也;于家承而言,臣也只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竟这般严重,没有破解改命之法吗?”萧衍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却沉吟片刻才继续开口。“当年也是你以大六壬天地盘之力,借福改命,朕才能登上这个帝位;你能否再帮朕一次,化解这番劫数?。”
“陛下,恕微臣斗胆,此番劫数,虽是双月争辉为引,但所导致的后果过于严重,甚至连您也被牵涉其中。大六壬天地盘虽可推演万物,却未必能左右世事,当年微臣借福改命,已是勉力而为、逆天而行,此番劫数,臣没有信心应对。但听说达摩所著《达摩一掌经》,可通晓三世之事,借达摩之力,或许还可以化去此番劫难。”
“可达摩身在少林,隶属北齐管辖,且他又在面壁禅修,朕如何能寻他之助?况且达摩手中《达摩一掌经》能通晓三世你也只是听说,此事是否属实,谁也没有定论。这种情况,朕除了依靠你,还能依靠谁?”
“既然陛下如此说了,臣唯有勉力一试。”陶弘景神色肃穆,对着萧衍再行一礼。“只是此番,臣或许要推演诸位皇子之命盘,冒犯之处,望陛下恩准。”
听闻陶弘景要推演皇子命盘,萧衍也犹豫了片刻,但仅仅片刻之后,萧衍也坚定的对陶弘景点了头,并且手画暗号,悄然交出八位皇子真实的生辰八字。陶弘景得到诸位皇子真实的生辰八字也并不着急,先将诸位皇子八字在心中一番演算,而后挑出太子、晋安王、湘东王三人,综合三人命格,重新推动大六壬天地盘。顷刻之间,天地盘运转如轮,陶弘景则执笔挥毫,签下三张判词;待天地盘归于宁静,陶弘景已气喘如牛,汗透衣衫。陶弘景将三张判词递于萧衍,有气无力地说:“此番劫数已不能化解,唯能祈愿平安渡劫;若要渡劫,解铃还须系铃人,祸患由双月而起,变数也由双月而出。”
“那,这三张判词?”萧衍为判词内容所震惊,也终于失却了沉稳。
“皇家此辈本就注定与双月纠缠不清,能否平安渡劫,如何选择,全看陛下了。”陶弘景已经脱力,音调越来越弱。“微臣且此番耗力过多,元气有损,请陛下准微臣速回茅山修养。”
“既是如此,你先退下休息;待恢复体力,就即刻启程回茅山吧。”萧衍脸上透出无奈之色,静静看陶弘景拖着疲弱的身子退出启程宫,便将三张判词扔入宫灯之中,焚化了。
“华阳真人在踏青会赐宴之时见到徐昭佩便脸色大变,随即圣上也出现异常举动,真人速随圣上回宫,二人密谈许久,华阳真人又于翌日速速赶回茅山”的消息很快便在各世家与皇室之间流传开来,引起议论纷纷。虽因圣上之逆鳞无人敢触,所以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知道圣上与华阳真人究竟密谈了什么,但却也不乏一些有心之人关心着圣上与华阳真人的谈话之中已经流出的部分。比如,晋安王萧纲。
萧纲四岁封王,如今也不过十四岁年纪,可是已经历任云麾将军、宣惠将军,如今更是担任丹阳尹,掌握京畿之地,不可不谓之为少年老成。而最难得的是,皇上原设于各藩王幕府中,直达天听,用于掣肘藩王的大长史,也已经被萧纲彻底收服,成为了自己的人;当然,此等秘辛只有萧纲自己知晓。不过萧纲的大长史被萧纲收服,对萧纲而言不只是少了来自于皇权的威胁,更重要的是——萧纲自己不能自由出入皇宫,而大长史可以。由此,萧纲的大长史受萧纲之命,借萧纲之助在皇宫中发展出一张情报网,于是皇上与华阳真人的谈话流出的部分,也很自然并且很轻易的传到了萧纲的耳朵里。
“徐昭佩也有皇后之相”、“双月争辉”,这样的话既然传到了萧纲耳里,萧纲就不得不好好的咀嚼一番。生在皇家,若有哪个皇子拍着胸脯说自己对皇位绝无半点非分之想,那绝对是说谎;萧纲自然也不例外,并且这份念想格外强烈。但是,有他那个同母所生的太子哥哥挡在前头,萧纲也知道自己想要得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绝非易事。但此番既然得到了这么重要的消息,萧纲就不得不斟酌斟酌;“徐昭佩也有皇后之相”“双月争辉”,这意思实在太明显不过。而另一个有皇后之相的女子,想必便是那个费尽心思想要得到未来国母之位的第一世家大小姐了;此次踏青会的主要目的,本就是挑选太子妃,那第一世家大小姐原本也是太子妃第一人选,这般看来,那第一世家的大小姐自然是要指婚给萧太子了。可既然徐昭佩是“双月”之一,那如果谁能娶到徐昭佩,不仅说不定可以名正言顺的坐上那个至尊之位,肯定也可以加重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重量。于是思虑了一番,萧纲决定赌上一把,进宫求皇上指婚,求娶徐昭佩。
萧纲这般想,也这般做了,他原以为凭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只要自己假装不知双月之事,求娶一个在踏青会之上“一见倾心”的徐昭佩不是什么难事。可当他跪在丹梐之下声情并茂的向萧衍刨白了自己对徐昭佩的倾慕之情后,端坐高堂之上的萧衍望着低眉顺眼的跪在堂下的萧纲,心中却陡然生出一种苍凉之感。前两日看到陶弘景留给自己的判词,萧衍还不是很能接受,也不是很能相信;但未曾想,自己的儿子竟然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实践那判词了。萧衍确实一直挺宠爱萧纲的,因为萧纲真的很聪明,只可惜萧纲不智慧;若真到了陶弘景对萧纲的判词一语成谶的那一天,想必也是萧纲聪明太过招致的后果。于是萧衍任萧纲在堂下跪了许久也没有去理会,自顾自的批阅了好几份奏章,才缓缓的说:“纲儿,你有中意的女子,父皇本应为你高兴,只是你可知就因为生在我皇家,婚姻大事便不能随心而为。不过郯城徐氏也确为堪配皇家的好门第,那徐昭佩也是个出众的孩子,你的请求朕会好好考虑,你先回去候着吧。”
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碰这样一个软钉子,听到萧衍的回答后萧纲本已悬起来的心更是跌入谷底,心中瞬间又闪过万千念头,却不知能抓住哪一个,只能大脑一片空白的往后退。可萧纲的脚还没有碰到启程宫的门槛,萧衍却又将萧纲叫了回去,萧纲第一反应之下还以为萧衍改变主意要答应自己的请求,可万万没料到萧衍竟然开口说:“世家大多早婚,你们兄弟诸人其实也都早已经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可朕忙于政事,也过早的将担子分给你们,忽略了这一点,明日你就将丹阳尹的官印交出来,在府里好好休养准备吧!朕会尽早给你安排一门亲事的。”
萧衍话音一落,萧纲简直整个天地都翻覆了,原本是想通过求娶徐昭佩来加重自己的砝码。却不曾想,这徐昭佩娶不到,反要将丹阳尹之位给赔进去,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一打击,萧纲倒又清醒了许多,他心中转过千万设想——徐昭佩有皇后之相,可也未必是将来的皇后啊!先崇德皇后薨了许久,后位一直虚悬,皇上在踏青会上又因为徐昭佩二度失态,难不成是皇上自己看上了徐昭佩?还是说自己在皇宫之中的情报网已经叫皇上知晓了存在,所以皇上才会小惩大诫。萧纲一面想,觉得每一种设想都有可取之处,可每一种设想却又都有些许漏洞,无论怎样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就这样,萧纲志得意满的进宫求皇上指婚,结果却心事重重的回府“修养”。
而萧衍打发走了萧纲,更加思绪万千,为萧梁江山,为几个儿子,也为那个搅乱了全局却又舍不得、动不得的徐昭佩,不知如何是好。一夜思虑过后,下了早朝,萧衍即命内侍传召徐琨,大张旗鼓却又严防死守的与徐琨进行了一次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