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林上雪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手脚都是麻的。当初征战云空国深入敌军埋伏圈她都没这么受过怕。
回程的时候是林上雪驾车、上卿在车里。她倒是强装镇定，上卿却生怕她飞了一般哭得异常惨烈，一边哭一边还全是「上雪、你不会离开我吧」「上雪、你还听我的吗」，她一声一声应着「是」，拽着缰绳的手一松一紧都要流出血来，马都跟着担惊受怕得要死，最后她只好威胁要不然两人一起横死街头拉倒了。
然后他终于恢复神色、说了句语调正常、甚至可说十分镇静的话。
「上雪、既然你听我的，那你与我、跟了七王爷吧」
「什么意思？黎幽？」
林上卿的态度转变快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两句话完全变回了平日风度翩翩的书生形象，刚刚那些眼泪啊威逼啊好像就跟装的一样。「你在外面怕也了解不多、但是哥哥好歹在朝内。国君活不了多少日子、储君游手好闲、国家落在他手里早晚要亡。现在虽是号称东宫主政、七殿下协理，实际上真正的核心势力却早早划到了七爷这边，将来继位的、恐怕也不一定是储君」
“上雪觉得这事我们不必费心。”见哥哥的情绪稳定了几分，林上雪稍微松了口气，“人人都说七王爷和太子殿下一直兄弟情深、誓同生死，将来关于继位——”
“兄弟情深？”林上卿毫不掩饰地讽刺一笑、出语刻毒得很，“你要是知道这些年来七王爷是怎么暗算太子爷的、就绝不会说着这么一句荒唐的兄弟情深来。外界那些风也是可信的么、上雪？”
那时林上雪没来及回答，马车先到林府了。上雪把上卿送回去，脑子里还是嗡嗡的、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赶回将军府的。林上雪见了管家小厮们什么话也没说，回了里屋挑起一盏灯，也不批公文，只是拿着兵书干坐着，时间一晃就过了好几个时辰。
洗尘宴上的画面历历在目。别的不敢说、本以为黎初和黎幽关系真是极好、存在着帝王家罕见的和睦与温暖，当时黎幽拦着黎初一脸恼怒的表情、黎初调笑黎幽带着兄长独特的宠溺，原来也都是做戏么。
她林上雪身居高位、早晚免不了进了这政治漩涡，上卿那边她输不起，至于太子…到这里她一阵心下动摇…就算不羁了些，再怎么说也不是个坏人，一天欢笑打闹下来，只觉得他是真性情。这样的人虽是惹她生气，却也不至于让她站了他的对立面坑害他去。
所以——
打更的声音忽地传来，深夜里一阵惊寒穿过少女的耳朵。
一下子烛光灭了。
上雪在黑暗里摸索着，忽然握到什么温热的东西。一双手。指节分明，温润细腻。
“谁？”
“属下今早望着幽王爷进了林府，大公子就急匆匆寻您来了、想必将军今夜一定辗转难眠，特来探望。”年轻公子轻声说着，声音似带了花的香甜，这般在黑暗里徐徐散开。
“那你何必——”
“熄灯是吧。因为我吴家站在太子一边、林大公子是王爷的人、将军和大公子情深义重，我来将军这里、自是不好随便出入。要是落人猜忌，最后反倒伤了将军。”吴涯是个过分聪明的家伙，总是一不小心看透人的心思，什么都打算得极好，“今夜过去要是有人问起，将军且说遭了个不知轻重的毛贼。”
上雪已经完全明白来者身份，干脆喊了吴涯一起上房顶慢慢聊下去。当夜月皓夜沉，把彼此的面容映得清晰美好。两年前上雪救过吴涯一命，顺便把他留在了军里做杂活。可没想到随着时间推移了解深入、她越来越发现此人竟是才华非凡、而且极懂分寸，于是一步一步提拔上来、最后竟做到全军军师这等重职。
回京以后吴涯托词说天性懒散想图逍遥、坚持再任繁重的军职，于是只是被封了个学士。
“那么吴涯你、是来做太子说客的吗？”上雪不自觉用食指敲着房顶的瓦片，黑暗也静，轻敲的声音传得很清。
“吴涯虽是吴家人，却不偏向太子或幽王任何一方。”说到这里年轻人轻轻笑了，“所以将军对吴涯，尽可放心。”
“依你之见，我选哪边？”
“这还用吴涯回答吗？”年轻人沿着极窄的房脊站起来，目光似乎是看向月亮，无色无质的模糊不清，“依将军对大公子之情，再怎么纠结也是会站在幽王一边。吴涯今天前来，只是替将军分个小忧。”
“吴涯知道将军善良、很多时候下不去手。因此将军今后若是有什么肮脏之事不忍做，大可吩咐吴涯来干。”年轻人依旧波澜不惊地说着，仿佛在叙述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慵懒的神色一点没变。
林上雪不觉松了口气。可能是因为军师的策略从未失手，她对他一直是习惯性地放心。那一刻只觉得有吴涯一个保证，天塌不了。
“如此…多谢。”上雪展露出一个不多见的笑容来。月朗风清，更是衬得她凛冽芬芳。
“将军不必言谢。”吴涯总是在动情时刻败了气氛，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自小见过太多人世淡薄、骨子里是什么也不信的，只觉得人生在世问心无愧就好，别到最后良心不安。多余的情分、他也没有，“我为将军做的，只是因为我欠将军一条命、不得不报恩而已，将军与我自知。若非将军与我有恩，薄凉如我，又怎会管将军死活。”
“只是因债、这一点、就好像将军待林上卿一样。”
“知道了。”上雪点点头、忽然笑起来、佩剑旋转挽了个剑花，“我也只是一时兴起，没别的动机，突地想赏给吴学士一坛佳酿。君上在我归来的时候赐了一坛陈年竹叶青——你知道我不能喝酒，不如将它带了去？”
吴涯在军里藏得极深，谁也接近不了，可是他每逢困境一定要满上一盏竹叶青这点，林上雪却是记在了心里。
年轻人终是难逃美酒引诱，笑着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