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的荒谬,不能成为否定它存在的依据,反而证明了它存在的条件。——Nietzsche
魏兴和二年初夏,晋阳城西山道上,车夫赶着一辆黑色卷棚的青偏幰牛车缓慢前行,厢中一名年轻妇人揽着个五岁男童默默而坐。
妇人头戴风帽,脑后的垂裙两边兜紧,牢牢的系在颌下,将本来面目遮住了大半,原本女式风帽不缀垂裙,但她的却比男式风帽的垂裙更加宽长。
靠在她怀里睡着的男童长得甚是可爱,只是脸色蜡黄,像是生病的样子,妇人不时的朝他看看,眼中满是怜惜之意。
牛车突然颠簸一下,男童被颠的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问道:“玉姨,还没到吗?”妇人抚着他的头慈爱的说:“没有,刚出城不远,离佛寺还早呢。”
男童点点头,用郁闷的语调说道:“不知道那和尚能有什么神通……”
妇人作势打了他手一下,纠正道:“要叫神鸾菩萨!”
男童夸张的耸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看的妇人无奈摇头微笑,“这孩子,不知从哪学来这么多古怪姿势。”
这时,车夫在外喊道:“八郎主,前面是上坡道,你可坐稳了。”男童答应一声,抓紧了厢壁上的扶手。
他此时尚未满五岁,但却有着二十二岁的灵魂,本是个来自一千四百多年后的大学应届毕业生,学的是普普通通的文科专业,平时酷爱三国志之类的游戏,那晚天下着大雨,他在租住的平房里玩的正起劲,眼看就要用不起眼的小势力韩馥将袁绍吞并了,却被劈进屋的闪电击中,一点灵光不灭,竟回到了历史上的南北朝时代。
当他明白自己穿越了,不禁抱怨老天,既然要穿越,为什么不穿到自己还算熟悉的三国时代,而是到了这连课本和电视剧都不愿触及的两晋南北朝,对于这个时代,他除了课本上的那点东西外,所知大多来自一个名叫“华夏风云”的三国志MOD,实在心虚的很。
没想到还有更多的惊喜等着他,当他逐渐听懂了当时的语言,才明白他寄附的身体,竟是当时天下至尊之一的东魏实权者:丞相、渤海王高欢的儿子时,更是不知在心中腹诽了贼老天几万遍。
他知道,高欢与他的几个儿子建立的国家北齐,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黑暗王国,不但国祚短暂,千年后更被大师柏杨称之为“禽兽王朝”。
想当初他随手翻阅《中国人史纲》的时候,对这个怪诞国家连连嗤之以鼻,没想到如今他竟然成了这家的一份子,还是个病歪歪的小孩儿,即使活得下来,可能不到三十岁就得当亡国奴,这诸多巧合之处,实在让他不禁仰天长叹:“贼老天,你玩我是吧?”
然而当他看着侍女递过铜镜中映出的相貌,又重振了几分精神:这娃子虽然过于柔美,但实在好看的紧,与自己前世的相貌直是云泥之别。
早听说南北朝是帅哥美女云集的时代,最有名的美男子便是北齐兰陵王高长恭,也不知是第几代,会不会自己就是?
但之后问的清楚,自己名叫高淯,字延修,是高欢第八子,正室娄昭君亲生的第四子,官拜通直散骑常侍加平西将军,封爵章武公,听的更是满头雾水。
也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三天两头被灌苦药,可能是先天不足吧,据说当时高欢正在战场,娄昭君早产,结果双胞胎一死一活,死的是个女孩,自己活了下来,可也是体弱多病。
前几天丞相府中来了个学士,将他前后左右的看了个遍,对他母亲娄昭君摇头晃脑一番,今天一早,母亲就命这姓段的远方姨母带自己去西山大庄严寺居住,听说寺里住着个有神通的大和尚,香火鼎盛。
“什么神通,骗人的玩意!”虽不敢说出口,但高淯秉承千年后的唯物主义精神,恨不得将这些怪力乱神踏上一万之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山道渐陡,高淯掀起青幔,饶有兴趣的看着沿途景致,段玉娘却将青幔放下说道:“八郎,莫要贪凉,受了风又要害病了。”
高淯无奈的坐正,看着玉娘怪异的风帽问道:“玉姨,你为什么要裹得这么严实,不热吗?把风帽摘了吧。”说着伸手去解垂裙。
玉娘忙闪身避开高淯的小手,解释道:“玉姨有病,脸颊不能见风。”高淯“哦”了一声,把手放下,百无聊赖之下,便又开始在脑中搜索关于南北朝的历史。
玉娘见他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感觉,心中暗笑道:一会儿顽皮,一会儿又这么沉静,单看他如今的表情,哪像五岁孩童,倒像是十多岁的少年了。
南北朝时男子都早早的顶门立户,高淯的长兄高澄,今年二十岁不到,便已官居大将军、领中书监、吏部尚书等要职,虽然是借父之威,毕竟也要自身有些气魄才能顶起这些官帽。
看着高淯俊俏的小脸儿,玉娘心中叹息道:这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吧。
原来当日学士李业兴应娄昭君之邀,去相府为高淯看相,看完只是皱眉不语,等再演算了他生辰命理之后,才倒吸了口凉气。
其时段玉娘随侍在侧,只听他对娄昭君说道:“八郎主命犯天孤,对父母兄弟不利,当远避诸亲已处之。”
娄昭君连忙追问,李业兴捋了捋胡须解释道:“八郎主未出母体,便将孪生姊克死,之后几年体弱多病,这是因为命主尚年幼,不足以克人,只能克己,等到年齿渐长,必将克死父母兄弟,无妻无儿孤独一世。”
娄昭君急道:“可有破解之法?”
李业兴道:“只有寻一处祥和之地,以佛道之力渐化其命中戾气,或可补救。”
娄昭君思索良久才道:“西山大庄严寺如何?”
李业兴点头道:“可以,如今大庄严寺由昙鸾大和尚主持,其人颇有神通,或可助八郎主一臂之力也未可知。”
娄昭君本来甚爱此子,但终不能为一子而殃及全家,这种命理之事,是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的,何况她三年前又生一子,取名步落稽,也是聪慧可爱,权衡之下,便决定由本就是孤家寡人,不怕相克的段玉娘带着高淯去大庄严寺落脚。
当时天下纷争,动荡不宁,但作为高氏大本营的晋阳,人身安全还是有保证的。但饶是如此,娄昭君还是派了一队轻骑暗中保护,直到看着牛车拐上了西山大路才返回复命。
此时的高淯,正在后悔自己以往的不学无术。作为一个废柴穿越者,他过去唯一自诩的电脑技术在如今毫无用武之地;对历史的无知,让他对未来的走势毫无掌控力;而且就他所知,并没有个叫高淯的人在历史上留下痕迹,而他作为高欢与娄昭君的嫡子,本不应这么无声无息,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病孩儿没几年活头,早早夭折自然做不成什么事了。
想到这些他不禁满头大汗,段玉娘忙拿手巾给他擦拭,同时关切的问道:“怎么?不舒服吗?”
高淯却无暇答话,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思考,身体不好,先天不足,该怎么办?锻炼身体,该怎么锻炼?他想了很多种办法,甚至还回忆起了小学时的第七套广播体操,但都感觉并不着调。
名医调理呢?三国时有华佗,明朝有李时珍,南北朝有谁?却实在想不起来,食补呢?这倒是不难,虽然当时民间困苦,但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吃点好的还是不在话下,何况这次娄昭君心中愧疚,饮食更是加倍供给,但这么吃下去,先天不足会不会补回来不知道,年纪轻轻的三高患者那是肯定没跑儿的。
高淯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段玉娘却急的不知所措,无奈之下只得叫道:“娄二叔,八郎主好像不大舒服。”车夫娄二还没答话,高淯却被惊醒,看看满脸焦急关切神色的玉娘,明白她是为自己担心,心中不由得一阵温暖。
他前世与父母关系只是平常,上大学后更是借口假期打工,连家也懒得回去。而今生虽然父母兄弟众多,父亲和兄弟尚未见过,就被母亲送进寺庙,直到此时,他才在玉娘的眼中体会到丝丝温情。
只听厢外娄二应声道:“八郎主怎么了?”高淯忙答道:“没事,我没什么,刚才心中有些烦躁,让玉姨担心了。”
段玉娘仔细看了看,见他眼中精神似乎还不错,这才长吁了口气说道:“八郎,你可莫要吓我,当真不妨事吗?”
高淯点头道:“真的没事。”说着站起来,跳了两下叫道:“娄二叔,走吧。”娄二答应一声,催动牛车前进。
到了山门下,娄二看着车,玉娘见台阶颇高,便想抱起高淯,高淯却拉起玉娘的手,当先迈步登台,“玉姨,快来,看咱俩谁先到大门。”
玉娘见他动作轻快,看来精神确实不错,也打起精神,撩了撩长裙,随着高淯向山顶正门一路小跑了上去。
刚到半山腰,便听得上头争吵声大作,二人正诧异时,见十几个僧人赶着个中年男子一路跑了下来。
玉娘忙抱着高淯闪到一旁,只听僧人中有人骂道:“施主好没道理,玄简大主好言相劝,施主不听也就罢了,如何把龙树菩萨塑身推倒,莲台焚毁,如此造孽,死后必入阿鼻地狱!”
另一僧止住他说话,稽首道:“施主还是留下,好生忏悔罪孽,再去不迟。”
那男子伸手捋捋唇上胡须,严肃的说道:“适才赶我走,如今却又不让我走,汝等光头,好没道理!”说着朝那些僧人头上虚指。
高淯见他一本正经说的好笑,不禁笑出了声,那男子朝他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这时却听到山下有人高声喊道:“郎主快些吧,高司徒急着寻你呢!”
男子哼了一声,随即转头对僧人说道:“罢了,今日我还有事,不与汝等痴缠,这个拿去!”说着伸手甩出一物,适才劝他忏悔的僧人接到一看,却是块厚实金饼。
那男子指着金饼说道:“这块金子抵莲座只多不少,至于菩萨像,你们扶起来不就好了,今日暂且作罢,待下次空闲时再来向大和尚讨教!”
那僧人迟疑说道:“小僧还是恳请施主去龙树菩萨像前忏悔罪孽,以免更有灾殃。”
那男子嗤笑道:“有灾殃只管来便是,我慕容氏难道受的还少吗?”说着转身快步朝山下走去。
高淯却心下一惊:“慕容氏!我记得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小说里说慕容氏祖上是燕国皇帝,这么说这人便是慕容家的后人了!?”
耳中却听那几个僧人说道:“师兄何必跟他客气!一顿棍棒打下去,也好出口恶气!”
一个僧人讥笑道:“不自量力!你去将那菩萨塑身推倒试试?此人身怀武艺,若真要计较,我们几个哪是他的对手?”
说完便有几个人附和道:“是啊,二师兄说的有理!那塑像怕不有千斤重量,这人绝不一般!”
“听说他本想与玄简大主较量一番,却被大主所拒,这才犯下罪孽的……”一行人这么说着,渐渐走上去了。
平平常常几句话,高淯心中却如霹雳般作响,“这人一定是个武功高手!而且还是皇家后代,想必功夫正宗!就跟他学!可是怎么找到他?只知道他姓慕容,却不知叫什么名字?老天!请你再帮我一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