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租屋做产
一九三五年，一个仲春的早晨，室外绵绵细雨下过不停，室内肚皮已高高隆起的金凤坐在一把旧竹椅上，她还像正常人一样低着头紧张地做着家庭作业，两手上下配合，手指飞快地舞动着，在编织着放在脚踝头上的一顶金丝草帽。为什么这么大的肚子了也不休息休息，还要这样辛苦地打草帽。因为金风的丈夫是个做长工的，赚来的工钱不多，乘现在还没有做产，她得多编几顶草帽，多积些钱。要不等坐月子了，什么也不能做，一分钱也没处赚了。
现在她一面打着金丝草帽，一面时不时抬头望望屋里。只见这间朝北的小屋里阴暗潮湿，破败的外墙有许多很大的缝隙，亮光从外面照进来。再抬头看看屋顶，也是一处一处亮闪闪的，晚上睡在床上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下起雨来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此刻外面虽然只下着一点小雨，她的脸上也不时有雨丝淋到。天冷时屋里更是西北风到处吹进来，这样的破屋怎么能住人呢？结婚前只晓得他没有娘，觉得没有婆婆，非常称心，以后不用受婆婆的气了。可是过来以后感到自由是自由了，可是物质生活是差得远了。到这里后，要啥没啥不说，还住在这样的破屋里。她也听姐姐说起过，男家屋宇较小，可没想到嫁过来一看，这小屋不但低矮狭小，而且是朝北的，民间有句话，说是有吃没吃，莫住朝西朝北。朝西朝北的房子，一年到头东南风次不进，天一冷西北风却朝里面直灌，屋里既见不到阳光又阴冷潮湿，真像四穿凉棚一样，到处漏风漏雨。
眼看着要做产了，这样风倒败落的房子怎么能在这里做月子养孩子呢？她实担心呀，老听妈说，坐月子是不能吹风的。想当年她在娘家住在高高的马头墙的青砖瓦房的楼屋里，铺着木地板的干燥的楼房，大嫂做产时还把蚊帐捂得紧紧的。可现在她却要在这样四穿凉棚似的破房子里做产，让风雨侵蚀着，大人和小孩子不生病才怪呢？可是不在这屋里做产，又到那里去呢？是的，她娘家有很多好房子，可是为了嫁到这里来，早已和父亲决裂了，父亲早说过嫁出去的囡，泼出去的水是再也不认她这个没有出息的女儿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她自己也不想回去了。可是在这里以后又怎么做产？临产期一日期近似一日，她的心事也一天大于一天。
第二天，关心她的母亲拐着小脚，从五里路外的清河乡余家庄来看她来了。母亲已经六十多岁，身体也不很硬朗，又有气喘病，一到天冷就咳嗽不止，现在她从老家来到她这里，不过走了四五里路，已经走得汗淋淋气吁吁的了，她见母亲提着一只小胡篮，忙起身高兴地让母亲进来坐下后，倒了一杯水给母亲喝。见母亲从小胡篮里拿出一样一样她喜欢吃的素鸡烤肤一类吓饭来，说了一句：“阿妈，吓饭没了我自己会买的，你老路麻麻烦烦又拿这些吓饭来，阿爸看了又讲你。”
老母亲说：“这些吓饭是我自己出钱买来自己煮的，他管不着。”
金风把两碗吓饭放好用食罩把它们罩好，拖过一把好一点的竹椅子让母亲坐下，自己又坐下来捞起地上的金丝草帽又打起她的草帽来。
母亲望了望女儿高高隆起的肚皮又望望屋里说：
“金凤，做产还有几天呀？
金凤说：“大概还有十几天吧。”
“我看这屋里做产不行，”母亲抬头望望破败的小屋说：“得想法子到外面寻间好点的房子。这附近有贳屋地方吗？”
金凤说：“我也不知道。”
母亲说：“得找人去打听打听。比这房子小一点也没关系，但要朝南的，房子牢实一点的，至少里面不会刮风漏雨的。”
金凤担心地说：“贳一间屋要出屋贳钱呀，我家里那出得起呀？”
母亲说：“做产是大事，坐月子不能吹风，小毛头生下来更不能让他冻着，这样破的房子怎么能做产？这个房租钱我来出。无论如何，你不能在这风倒败落的破屋里做产！”
金凤说：“阿妈，我出嫁时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现在再叫你租房子，我怎么说得过去呢？”但她心里说，她正担心这房子呢，现在母亲也想到了，还是阿妈对自己最关心呀。但她实在不想再为自己做产的事多劳心费钱了，母亲也不容易呀。
“阿妈，我看找个泥水匠先修一修吧，租房子贵贵的。”
阿妈说：“房租你就不要顾了。修也来不及了。只有先租一间再说。唉，你们三姐妹就算你如今最苦了，祥发人是好，就是上代太穷了，还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房子一定要租，这点钱我私房钱里还拿得出。”
母亲说吧就到村东的大女儿家去，大女儿翠凤就住在村东，她嫁过来已经有十多年了，对这个村庄熟悉。
翠凤说，本村是没有，要不到后面小包村去找找看。阿妈说：“还是你想办法帮忙找找看吧。我和金凤都不熟悉。”翠凤说我去打听一下吧。
后来翠凤叫丈夫到后面的一个小村落里打听了一下，就在包家庄的后面的另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包家的村里，还真给她们找到了一间小屋，那是一户两兄弟人家，本来分给弟弟住房的房子，因为弟弟还没有结婚，暂时住在父母屋里，所以这间房子就空着，房子是朝南的，太阳一出来应能晒到门前，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独门独户的，很不错，暂时租给金凤做产时使用。讲好，住房半年三元大洋。好的是这房子里有现成的家具，床和桌子凳子以及厨房里的菜厨都现成的。于是大姐与外婆帮她简单的打扫一下，三天后她们就搬了进来。外婆干脆就先住在这里了，她暂时不去自己老家了。
现在在这一间暂租的农家小屋里，搬过来后外婆的就忙碌起来，先时买摇篮，做摇篮被，做小毛头的黄棉袄，尿布，和各种各样的小人衣裳。然后又买长面，买红糖，买各种做产用的一应东西。还叫孩子的祥发去邻村找好了接生婆。
这样不到一礼拜功夫，都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临产期也快到了。一天下午吃点心的时候，金凤吃了阿妈煮的一碗咸菜年糕汤，肚子就痛起来，于是祥发赶快去叫接生婆。接生婆刚走到，还没喝一杯茶功夫，金凤的肚子就一阵阵的大痛，于是听接生婆的话，让金风靠背坐在床上叫她捏紧拳头，用扫帚柄来喔，喔得满脸通红，一时还生不下来，接生婆又叫祥发扶着她坐在她的背后，握着金凤的手帮她一起努力。在接生婆的帮助鼓励下。在丈夫的亲近爱护下，终于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了。生的是一个胖嘟嘟的男孩子。
现在，二十一岁的年轻的妈妈，头上包着块玄色包布，因为生了个儿子兴奋地安静地躺地在床上，爸爸在灶间里烧热水和打杂，外婆和出窝娘在小屋的卧室和厨房里转进转出地忙碌着，高兴地整婴儿小衣裳，又忙着煮长面给年轻的妈妈吃。刚生出的孩子嗯哇——嗯哇——地哭着，这间只有两个房间平常冷落的朝南的小平房里，顿时充满了喜悦和热闹。连房东大婶都来帮忙。此刻外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拐着小脚料理一切，看女儿顺利地生下了小外甥十分高兴。
这是她的最小女儿，外婆曾有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可是两个儿子结婚后才二十几岁就都先后患肺病死亡，大的只留下一个孙子。两个女儿也早就出嫁了，都有了外甥。有的一家还有三四个。现在这个金凤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所以她生孩子也感到特别欣慰。
总算还顺利，小外甥生下来了，老外婆看到小女儿生的这个小外甥，感到特别喜欢。外婆给这个小外甥取个名字，叫家良，希望他长大后能够做个顾家的好男人。
小家良就出生的这个总共三、四十户人家的包家漕的小村里，听上代太公传说，他们是五百年前从安徽搬过来的包公的后代。别的姓数有很多个同音的姓字，唯有姓包的只有他们一姓。包公是传说中铁面无私的清官，他们感到为祖上有这样的清官而十分骄傲。但是现在的包家漕，没有做官的人家，在这个姓包的小村里像模像样的种田老板也只有四五户。大多数都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穷苦农民。老辈子人说一代做官九代穷，这大概也是老祖宗官做得太清，得罪了许多人之故吧，现在命运对他们报复了。这些做长工打忙工的一年到头全靠给老板人家做五个月、三个月（种田老板按季节雇长工）或打忙工赚来的微薄工钿为生。甚至到寒冬蜡月，还赤着脚给人家施肥、浇菜籽、削麦地,在结着冰凌的席草地里赤脚耘席草田，冻得发紫的小腿肚都被冰凌割出了一道一道血痕。从正月初二，直做大年三十。他们全靠一双手和一身力气养家糊口。那真是：“一人养一人，草鞋奔断绳”，“脚腿肚当米缸”的一族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