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年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我接到了降为女官的旨意。
褪下那些迤俪的彩衣,我将长发高高束起,只左右各插上了三对蝴蝶银簪,换上了样式简单的淡蓝色长袍,虽然不够华丽却比起宫女的薄袄好暖和得多,简单地收拾了几样,就匆匆踏出了“百花庭”。
刚刚低头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子急促的脚步,前面带路的小太监恭声道:“见过宋大人。”
我抬起面来,就见宋清满脸通红地立在前方,大口喘气,口中哈出一口口的白雾来,看那样子,想必是急急赶来的。
“公公还好行个方便,让我和武姑娘讲几句话。”他讨好的笑着,塞给公公一锭银子,那小太监笑着道:“呵呵,宋大人客气了,还请快着点儿说,不然奴才不好交差。”
“自然。”宋清笑着点头,那小太监便走到远处去了。
呵呵,这个宋清几日不见,人倒是开始圆滑了。
他扭过头来看我的时候,面色就有了些暗淡。
“宋大人有什么话说?亦或者是来看看我这个当初拒绝你的丫头现在的落魄样儿?”我不无嘲讽地低声笑着。
“你…”他被我语气里的刻薄给激怒了,刚要发作,想了想,又忍住了,他低声道,“照儿妹妹…”
“请叫我武姑娘。”我冷淡地道。
“我不是来吵架的。”他那张已经轮廓分明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为难的神色,叹了口气,“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再也不认得我这个清哥哥了么?”
我没好气的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他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咬了咬嘴唇:“是,我上次…是我不对,那样骂你,可是…”
“没有可是!”我气鼓鼓地打断他的解释。
“是。”他立刻惊慌地点头。
“…”我好笑地看着他。
片刻,我们两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罢,他小心地开口:“武姑娘…”
“还是叫我照儿妹妹吧。”
“…”他无语地看了看我,最后一副被打败的神情,“厄,照儿妹妹,我,我娘要给我娶亲。”
心里微微一怔,一股酸水涌上了胃的感觉。我的笑僵了一僵,然后讪讪地道:“那…恭喜你啊。”说完就要走开,他却拦住了我。
我往左走,他就往左堵,我往右走,他就往右堵。
我停住了脚步,愤怒地抬头,却撞上了他深情的双眸。那灰色的眼眸淡淡的,却好象要将我看进心底一般。我的手紧了紧,恼火的道:“你这样就不怕你将来的娘子看见?”
他却似笑非笑地一把抓住我的手:“照儿妹妹,你还是心里在乎我的,对么?”
我一顿,刚想再接着骂他,前面的小太监折了过来:“哎…宋大人…时辰不早了。”
“好。”他快速松开手点了头,又低声道,“你放心,以前我怎样回答你的,如今还是没有变。我来,就是想要你放心。”说罢,他一弯腰,后退着大声道:“武姑娘,告辞。”说罢,回身对着那太监一笑,离开了。
看着他在寒风里飘摆飞扬的衣角,那瘦高的身影,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甜蜜的暖意。一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
“照儿妹妹!”
“我的好哥哥,你去罢!不要再来找我玩了,省得你娘总是派下人来告诫我。”
“你生气了么?昨夜我和娘亲闹了一夜,她答应我再不找你麻烦了!照儿妹妹,你就原谅我吧!我请你吃东西。”
“可是我不想吃东西。好歹你也16岁了,还是避嫌一些的好,省得被你将来的娘子寻见,就不嫁给你了。”
“我,我不要别人,就要照儿妹妹!”
…
我不要别人,就要照儿妹妹!
…
此时的他。依然还是这样想的吗?
他是孙太医令的徒弟,太医院最年轻的太医,长相也俊朗;我是一个在世人眼中的非完壁之身,一个虽得宠爱却地位低下的小小妃子,现在更是连个主子也算不得了,只是一个身份还算高的奴才。就算这样,他也还是只要我的么?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吧,就算皇帝死了,他临幸过却没有子嗣的妃子不是殉葬就是出家或者是老死冷宫,断然是不可能再嫁人的。我倒是可以脱离这个身躯,可是那样的话,他就会知道我的身份,他能接受吗?想到那日在蝶才人那里,我被许天师指为妖怪的时候,他那惊呆了被人拖到一边去的一幕,我就想苦笑,他定然是不会接受我是个妖精的罢!
来到了御书房,“武姑娘请。”小太监笑眯眯地谄媚着,“一会皇上就下朝来了。”
“恩,多谢了。”我微微一福,迈步进了书房,里面的两个宫女齐齐向我行礼:“武姑娘好。”
我点了点头,并不多话,我不想也不敢相信这些人了。她们见我不怒不喜,没有什么话,也吃不准我是个什么性子的人,都各自散开收拾着屋子,收拾干净了就退到门口去了。
我打量着这个我见过最大的书房,宽大的金黄色九龙戏珠木雕桌后面是一把一样颜色式样的龙椅,桌上铺陈着齐齐的宣纸和翡翠笔架,上面是各式的毛笔,有狼毫,羊毫,紫毫,兔毫,兼毫等等,个个做工精致,毛笔的毛色泽柔亮,一根杂毛都没有。我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一排毛笔,有一种想握在手中的yu望。转过身去,看着桌上摆放的一张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行字,不由念道:“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字写得磅礴大气,大有一股肃杀之后英雄自叹的寂寞。他是在叹天下人不解自己的理想么?自己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而战,只有自己才有那治世之才,却被世人误以为自己是为了追求所谓的功名而战?哼,你就知道只有你可以,你就知道建成不能够么?我放开那纸,立在那里,等着皇上下朝。
“皇上驾到——”王公公的声音清亮高亢的传来,我立刻迎到门口弯下身子,与那些宫女太监一齐行礼,可是皇帝却十分恼火地直接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面色不善的大臣。
“皇上,太子殿下资质平庸,却为人和善,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废除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愕然地一抬头,竟然是多年不见的长孙无忌!
他的身材已经完全走样了,现在就是一只肉球,看来日子过得不错。那满脸横肉的脸上一双锐利的眼睛还透着一股子精明。见我打量他,他的目光也飘了过来,眼神掠过一丝惊艳,又不动声色地转了回去。
我被他这样一看,心里微微一跳,看看皇帝,他仿佛没有察觉地继续发火:“太子就是储君,以后的皇帝。光靠和善有什么用?文韬武略样样不精,今早居然叫那几个突厥小儿比武都比下去了,要不是吴王救场及时,朕的脸面都要丢尽了。末了,人家还问,太子是不是太过谦虚故意输的,因为太子不可能比普通皇子差劲。你们说,我能将江山交于这样的人么?”
那几位大臣面色不善地相互看了看,一个皮肤较黑的老头上前道:“那依皇上之意,倘若太子不能胜任,那么该立谁?”
几人目光一致地盯住了皇上,皇上抵住额头,低低叹了口气:“其实,吴王李恪这孩子文武双全,倒是颇有朕当年的风范。”
闻言,那几个大臣顿时面如土色,那长孙无忌正欲开口,皇上又道:“朕知道你们要说,可惜其母黛修仪身份不祥,现在又暂住在冷宫,实难登得上台面。”
“英雄莫问出路!”一个清脆且中气十足的女声传了来,我惊了一跳,谁这样大胆随便进出御书房却不通传的,活腻味了么?定眼望去,这才明白,原来是皇上最喜欢的五公主、吴王的亲妹妹——高阳公主。
只见那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人儿,此时满脸忿慨,一双乌黑的圆圆眼睛瞪得更加圆溜,一身枣红的白色兔毛滚边短吊袄,下面却不象其他女儿家是长裙,而是一条也是枣红的长裤,本来宽大的裤脚还让扎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抓着一条马鞭,看来是刚刚从马场跑来的。
“高阳?你怎么来了?”皇上微微皱了皱眉头,却难得的没有发火,只是语气有些责怪,“大人说话,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随便搭话?师傅没有教你么?!”
“哼,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们说的话我全部能听懂!”她一溜小跑地窜了过来,撒娇一般地坐到了父皇的腿上,然后两眼瞪着桌前的几人,最后鞭子一挥,指着长孙无忌大声道:“就是你最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