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余惊未定地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头发粘着鼻涕眼泪盘踞在脸庞。
文经理端来一杯温水,我连头都晃不动,只用眼神告诉他:no。
脑袋持续空白,直到我旁若无人地进入梦境(这个时候,我能顾得了谁)。
我回到了遥遥千里之外的家乡,站在还没来得及精装修便入住的两层半洋楼前。妈妈正在家门口的水池边洗菜,爸爸骑着他的破摩托从那条刚修的乡村水泥路上慢慢驶来,摩托尾横绑了他的御用锄头,锄头磨砺多年,闪闪发亮。
这样的场景应该是黄昏六点半。
妈妈,我洗好了!一个小女孩从房屋蹦跳着跑出来,齐耳短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跑到妈妈跟前,呵呵笑着旋转了一圈。崭新的碎花粉色短裙随风摇摆。
妈妈,好看吗?她仰着头天真地问。
好看,我女儿比裙子还好看。妈妈笑出一双鱼尾纹。
爸爸给我买的新裙子,比我好看。小女儿跟妈妈争论说,然后指着大路惊喜一指:爸爸回来了!爸爸!
小女孩冲向大马路迎接爸爸,娇小的身躯竟然无视我的存在,直接在我身上穿膛而过!
但我看清楚她了,不就是六岁那年我的模样、我的烂漫么?
我低头看自己的肉体,一个与小女孩身形一样的窟窿,却没有流血……
我惊醒了。这是梦境。
睁开眼,我躺在沙发上,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满屋飘着菜香。
继而文经理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菜出来,微笑着对我说:
醒了?洗洗手,吃饭咯。
现在几点呢?我问。
晚饭时间,我都准备叫醒你的了。文经理边说边走往厨房。
晚餐很丰盛,三菜一汤。
都是我爱吃的,这段时间相处,细心的文经理已经大概清楚我吃什么不吃什么。
这份厚待,让我想起梦里的爸爸,乡下的爸爸。
我跟文经理说,你真像我爸。
文经理吃着饭,鼓鼓的双颊笑了,说:
赶紧吃吧,明天我还得给你当一天老爸。
我惊讶:你愿意陪我去学校?
不愿意呐。文经理说,我还没结婚,无缘无故多了个女儿,还准备做外公了,不好办……
我不禁哈哈大笑,文经理你真惨,一把年纪还没家啊。
本来有,后来就没了。文经理神色渐渐暗淡,然后用一个微笑把哀伤刹住。
这是个有故事的中年男人,只是不知缘何只身飘落此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埋藏在鲜有人知的心底,并且我们不是那个人的朋友知己,无缘收听那个心声。毕竟肉体凡胎不是石头里突然蹦出来的,也不是蹦出来的时候就这么大的。
我说,文经理,很多人都羡慕不来,石头给你蹦了个女儿出来,还带着个孙子,多省事啊!
文经理呵呵地憨笑:嗯,也是。
文经理,我说,你肯支持我这样做啦?
文经理看着我,认真地说:
不支持,只是反对无效,在做决定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只能在日后证明是祸是福,前途是你自己的,选择也由你,但记住,无论以后如何,不要后悔。
嗯!我把一声应答和米饭一起融化在嘴巴里,满心感激。
这样吧。文经理说,既然你决心做未婚妈妈,留在学校顶着大肚子不好看,搬出来比较好一点。
这是我下一步的打算,还没想好怎么办,文经理却帮我想到了,可是我搬到哪里去?
文经理接着说:
反正你个小不点已经占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物品不多,还有点空间,置办多一张床就行了,也省得你天天挤公交。
啊!其实在我心底里,觊觎这个房间很久了!只是我认为不合情不合理的要求,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本来我早想开口,跟文经理说在我工资里扣点工资当房租,可是呢,这样的高档社区房租,恐怕我倒贴全部工资都抵不上一间房的租金。
原本的福利,只是周末四餐饭,我先是每月多蹭人家四十多餐,现在又来蹭宿舍,我这不是步步为营去占人家便宜么?
我昧着心思推搪:这样会不会太打扰了呢?
你已经够打扰我的了。文经理呵呵地笑。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我说。
2
我和文经理坐在学生科办公室的易科长面前。
易科长用犀利的眼神地毯式地盯着文经理看,想从他表情里嗅出点水货的蛛丝马迹。
文经理很淡定地微笑着喝一次性杯子里的水,侃侃描述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女儿需要休学一年返乡养病的情况。
俩家伙像商务谈判一样,把我当交易商品摆桌上,就我论我。易科长招招直指要害,文经理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到底是什么身体问题,非要休学一年这么久呢,您千里迢迢送孩子来这里上学不容易,耽误了学业对孩子前程可不好。易科长说。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把底子养好了,三天两头喊疼,我这当父母的揪心,她也没心思读书。文经理说。
这一年都没见你家孩子怎么身体不适,我看倒是活蹦乱跳,经常翘课,连人都找不着。易科长瞥了我一眼说。
噢,这样啊。文经理也瞅我一眼,然后清清嗓子说,她翘课都有给我打电话,不是去医院了就是在宿舍,是我让她休息好再上课,这孩子也不对,不给老师请个假……
她要在宿舍就不会连人都找不着了!易科长拉高嗓门,估计她在寻思“养不教父之过”的道理。
啊?文经理又吃一惊,看着我。
我直挠头。
文经理顿了顿,继续说,这孩子从小不那么听话,不过成绩没让我两口子费过心倒是真的。
我低头偷笑,文经理就是文经理,社会经验丰富,什么江湖没见过,连撒谎都在末尾加个“真的”。
休学一年,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得院里开会决定。易科长说,我建议呐,请个长假,一两个月问题不大,我现在就可以拍板,身体学习两不误,您看怎么样?
呃……这个嘛。文经理转过头看我。
一两个月长假,寒暑假就够了,那我干嘛不等寒暑假回家治病啊。这是我心里的话,当然不敢嚷。都这个份上了,见文经理没什么招,我眉头一皱,胸口一捂,嗷嗷地挠着文经理的衣袖喊:
爸,胃又疼了……
哎哟。文经理慌张扶我,说,这孩子毛病又犯了。
易科长站起来隔着办公桌看我:这什么问题啊?怎么啦?
文经理扶着我对易科长说:哎,孩子从小胃不好,遗传,都挺严重了,吃什么都不长肉,打小体重没超过80斤。
哎……哟。易科长这才撩懂休学的原因,见我“疼”得脸都憋红了,也跟着慌张起来,那赶紧送医务室去啊!
没事,我,我有药。我指指口袋,跟文经理使了个眼色,爸,我口袋。
文经理配合地从我口袋掏出一盒胃药,拧开盖子抖出两颗,然后用眼神问我:
真要吃?
我点点头,眉头继续锁着,屏住呼吸,一漏气脸就没法蓄血了。
文经理还是迟迟疑疑,以为那真是胃药或者顾虑“是药三分毒”。
我一把抓过,咽下去了。
十几秒后,我把头从文经理的肩膀上抬起,把一次性杯子的水喝光,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点了没?这是易科长的问候。
嗯。能舒畅呼吸,当然好点了,不过戏还得再演一会儿,我看着文经理楚楚可怜地说,爸,我想回家。
这……胃溃疡最重要的是饮食调理,学校不批准休学,能怎办?文经理说。
要不,让妈妈过来学校照顾我?我说。
家里的活就真没人打理了,你奶奶和弟弟谁照顾?文经理继续配合。
哈哈,连奶奶弟弟都搬出来了。
这样吧,你看行不。文经理跟易科长(这个时候易科长已经重新坐下)说,如果院里不批准休学,那我也只能让孩子先回家,申请转校,等孩子身体好了去其他学校读书。
这个倒不必!易科长更紧张了。
当然啊,少了个学生,就好像看着口袋里的钱活生生被别人掏走一样,一个学生每年学费六七千,这一转校三年的损失,易科长赔不起给学校。
只听易科长接着说:
这样,休学真不是小事,容我上报一下领导,您先留个联系方式,我尽早回复,好吗?
好。文经理微笑着点点头,只是你也知道,我从家里来一趟不近,可能就逗留一两天,明天可以答复我吗?
我尽量。易科长被打蔫了。
出了校门,我气都笑岔了。
文经理似个木头一样走在我前面。
文经理,哈哈,文经理,我眼泪都笑出来了。我哈哈大笑,腰都直不起。
千里。文经理一本正经地停住脚步喊我。
直盯得我不敢笑了。
你大老远跑来这个小城市,不好好念书,都做些什么?
可把我唬住了,不苟言笑的神情更觉得他像爸爸。
也把我问呆了。是啊,这一年,大学青春最美好的时光,我都做了什么?山长水远来到这个陌生地方,我好像只做了一件事:为初恋买单。
可是初恋何其昂贵,非我一力能承受,也不是一年光阴便可了结的情债,甚至我需要用前途、一生去偿还……咦,为什么是我?主动走近的人是谁?默默远离的又是谁?我只是一棵不会走路的小草,两脚被固定在那里,任他或他们来了又走,风吹的是我,雨淋的也是我。
为什么我是那棵小草?
……
千里。文经理喊,把我从满天云雾中扯回现实,怎么哭了?
有吗?我用手背揩去脸上的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珠,笑笑说,文经理,不管怎样,谢谢你。
文经理说,大概你有很多心事,这么做也有很多不想告诉别人的原因,我理解。
谢谢。我再道一声,泪又涌出来了,这次是因为被理解的感动。
眼泪这么不值钱。文经理微微笑着,指指我脸上挂着的水珠,手伸到距离我脸庞十公分又收回,从口袋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我。
我能感觉到他伸过来的手,想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可是他毕竟不是我的父亲。
刚才你真把胃药吃了?文经理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维生素片,我昨晚装好在胃药瓶子里了。我不禁得意地笑了。
昨晚咱们的彩排里没有这个桥段吧?文经理也笑。
这是应急预案。我哈哈大笑。
呵呵。文经理竖起拇指。
3
翌日,一切如愿。
易科长的“上报领导”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决定怎样就是怎样。她不肯让我休学可以跟领导说我身体好好的,她同意让我休学自然动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这个恶疾缠身的学生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文经理已经连续当了我两天水货老爹,公司杂务已经化作电话叮铃咚隆催了两天,让他忙去罢。我请了一天假,来回跑三趟公司学校,填表签字,审核复核。
捧着这个盖着火红如日的校章,解脱与不舍纠缠不休,那感觉,像九九八十一难后修成正果,捧着的是一本毕业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