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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住两用的客厅,岳丽搂着我坐在沙发上,眼睛跟着那个女人身影转动。文武坐在办公椅里,双手交叉托在桌面,一言不发。
整个屋子只有文夫人像个带着搜查令入屋搜集证物般的警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角落地打量,时而自问自答,时而用拷问式的语气发出一些问题。
这是厨房,呀,冰箱里的肉都什么时候的了?
衣架怎么乱挂在防盗网上,外面尘大!
哎呀呀这垃圾都什么时候的了?
噢,这一定是千里你的房间,是吗?
女孩子要检点,内衣应该收进衣柜,挂在柜门像什么。
我和岳丽面面相觑。
这样。文武开腔了,站起来走到沙发,向他夫人招手,示意她坐下。
好。文夫人边答应着,边娇气地在门边换下长靴,穿上文斌的蓝色大拖鞋,踢踢跶跶地走来坐下,一副“我是女主人”的姿势。
岳丽搭在我肩上的手按了按我,我冲她眨巴个眼神,示意她,我还好了。
其实我哪里好,内心一万只马奔跑,黄沙尘滚滚。我终于明白文武为何昨晚宁愿陪这个女人住宾馆都不回来了,我甚至敢猜测他一定想过很多办法,不让这个女人踏进办公室,为了我有一处容身之所……他一定想过办法的,从他沉默的神色,略微慌张无措的不自在,都写着只有我能看懂的情愫。
我来介绍一下。文武说,这是我的工作助理千里,这是岳丽,这是我爱人,你们可以喊她青姐。
小姑娘,你们好。女人有些傲娇地扭捏了一下腰,扫了一眼我,视线落在文武脸上时瞬间含情脉脉。
老板娘你好。我不假思索地喊。
嗯。女人高兴了,一个嗯字拖成几个起伏的音调。
千里在我这里上班,很得力。文武看着我说。
可是我现在来了,我也可以帮你。不等文武说完,女人抢话说。
什么意思?文武侧过头看她。
你不是说她是学生吗?她应该回学校好好上学,你别耽误人家小姑娘的学业了。女人一口一个“她”。
我能闻到一股战争一触即发的硝烟味,浓浓的,呛得我只想哭,又想笑,我知道我在这里是多余的,不仅如此,还是个碍地儿的眼中钉。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出现的,我也不知道文武除了是我老板,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许他还有一堆孩子,肩负社会和家庭给他的种种身份,这一切都不该我过问,不该我知道,不该我去打听,我只知道,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我即将要带着身边的姐妹岳丽,我身体里的小生命,开始一种没打算好的生活了。
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我们就搬出去。我微笑着看着女人说。
女人胜利般满意地抿嘴一笑。
去哪儿?岳丽和文武异口同声惊问。
回学校。我对岳丽说。
2
半夜12点的冷风吹进狭小的窗缝,低低地嘶呼。我有种直接,今夜会有来电。
岳丽动作麻利地帮我收拾行李,一件件从衣架上取下,在床上平铺叠好,一沓一沓地放进行李箱。
我整理桌面的文件,分类装进文件袋,贴上识别标签,回头看着认真细心而又平静不语的姐妹,心里五味杂陈。这个读书不多的胖女孩,没什么主见,却有懂得体恤父母不易的孝心,有固执坚守的爱情,更有一颗善解人意单纯质朴的心灵,此时此刻给我带来一份仅有的安全感。
你不问我们去哪儿。我终于憋不住看着忙碌的岳丽,问道。
不是回学校吗?岳丽反问。
嗯。我说,我已经打过电话给禾,叫他联系情缘驿站的房东,租了下来。
租下来做什么?岳丽停下手里的活问。
开餐厅。我说。
怎么开?岳丽急忙走过来,认真问。
禾帮我交了房租订金,先租下来,明天我俩住过去先。我答非所问。
我是说怎么开?哪来的钱啊?岳丽急得睁大眼球盯着我。
这不正在想嘛。我扶着她的肩膀,笑着说,你是大厨,只要我找到钱投资,你一定会大发光彩的,就差一点点了,我会想到办法的。
岳丽抱着我,长长叹了口气。
也许她爱莫能助,但幸好有她在身边,陪我抵挡寒夜的冷漠。
小灵通突突地响起来,打破了安静。如我所料,是文武打来的。
千里。话筒传来文武熟悉的磁性嗓音。声音环绕在一个有回声的空间,也许是无人走动的走廊,也许是狭小的洗手间。
文经理。我应答。
你去哪儿。
回学校呀。
调皮。
听到这样的问候,突然喉咙就像大口咽住一颗鸡蛋,堵塞了话语和呼吸,眼眶发热滚烫,不能言语,仿佛空气凝固了千言万语,电话两端沉默着。
千里,对不住。文武说。
不会。我应答着,心里却真实地委屈起来,就像那个一天给我一颗糖的人,有一天不给了,非但如此,他还给别人糖了。我没有资格去辩解,是的,本来给我的糖,原本就是给别人的,我白捡了很多糖,还觉得委屈。
你明天等我来了再走。文武说。
不用,有人来接我们。我说。
傻瓜,我要把工资结算给你。文武说。
好。我用力轻答,背对着岳丽,泪珠无声大颗大颗地掉落。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游丝般的虚叹,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我把文件都归档整理好了。我说。
好。
文件路径和分类,我做了一个说明文档,放在电脑桌面。
好。
那个,我约好同学大清早来接我们,不等你了。我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说,工资你打我卡上。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
这段时间,谢谢你啊。我接着说。
没照顾好你,过意不去。文武轻声说。那嗓音,依然磁性,带着微微的沙哑。
一句话让我刚消停的泪水又决堤涌出。
文武接着说,我和……我爱人,其实分居两年了。
我想说与我无关,但是天生的好奇心驱使我想听下去。
春节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本来是回去办离婚手续的,但是回到去,孩子生病了,不好的病。
文经理,你不容易。
家里老人,孩子,需要我,也需要……她。
本来。我止不住哽咽起来,我还想说“本来就应该这样啊”,然而喉咙被堵得慌,慌得我一向灵巧的舌头打住了结,脑壳里一片空白。本来就该这样,不然会怎样呢?这个男人,与我非亲非故,他只不过是我最无路可逃时的一个救兵,一位恩人,他曾给我一份安宁,一个暂时寄居的屋檐,仅此而已。如今,我回到原来没有遇到他时的境地,去寻找自己新的出路,也许当初我没遇到他,会遇上另一个人给我带来这些呢?谁又敢说我再度寻觅归宿的路上,不会遇到更好的机遇?
他的家庭,老婆孩子老人,谁生病,与我何干?
……可我真的在意,因为这些,改变了我的生活。
会好起来的。我握着电话对他说,更是我对自己说。
有困难,记得跟我说。文武说。
好的。我把这句话,当作是最后体面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