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奇女子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驶往京城的官道上,马车行人络绎不绝。道路两旁栽植的杨柳都抽出了新芽,长出了新叶,树下已经有迫不及待开出的各色小野花,与地上破土而出的嫩嫩草叶和树上的新叶共同点缀着华山西麓秀美的平川。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匆匆的行人们也情不自禁的放慢了脚步,细细看着沿途的风景。
突然,向西而行的人们一阵扰攘的喧哗,像是发现了什么。这阵喧哗迅速波及了越来越多的行人,人们纷纷探头张望。
接着,有敏感的人们感觉出大地在轻微的震动,踏踏的脚步声和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响,震动着耳膜。这声音有着奇异的韵律,整齐划一,一下一下的,节奏分明,绝不拖沓。这声音绝对不是一个人、一匹马发出的,倒像是千军万马踏着相同的步点在缓缓靠近。
有好奇的行人迅捷的爬到路旁的树上眺望,片刻之后,有几个人同时叫道:“是军队!军队!妈妈呀,看这阵势,起码有几万人!”
很快,这个消息便在人群中传开。行人们都神色激动,交相讨论,甚至为是哪个大将军的军队而吵得面红耳赤。也难怪他们如此兴奋,这样大规模、训练有素的军队行军,大部分人是一生也见不到一次的。
过了一会,有人叫道:“来了来了!”
人们自发的站到路两旁,激动地看着渐渐露出来的一角黑色金边的大旗,和昂首阔步在前开路的骑兵。前面的骑兵身穿红衣黑甲,大多数都面容黝黑,神情肃穆,胯下的马也是精神抖擞,高大漂亮,每一骑都透露着肃杀之气,长长的队伍,除了杂沓的马蹄声和偶尔的低低马嘶,再也没其他声音。
路旁的行人们都被这阵势震慑住了,神情有激动,有羡慕,有崇拜,有赞扬。
一队红衣黑甲的骑兵之后,便是数百黑衣黑甲的骑兵,显得更加精悍强大,军容整肃。之后又是数不胜数地红衣黑甲的骑兵,再之后便是步兵了。
黑衣黑甲的骑兵中间,簇拥着两百身穿黑衣滚金边的精骑,精骑中间,有一名身穿白色衣甲,身骑白马的年轻将领,最为醒目。这名将领显然地位最高,无人与他并骑,但他的神情温和,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严肃,偶尔会转过头来与错后他半个马头,骑黑马的年轻俊美男子交谈。那年轻的俊美男子经常发出光艳照人的笑容,与其他人的严肃非常不同,却给人一种特殊的协调感,不会使人觉得格格不入。
因这名年轻男子未穿铠甲,只穿着普通的黑色劲装,又因为那少有的俊美,使众人最为好奇,对他的身份纷纷猜测。
忽然,低声交谈的人群中,有一个鲜明不无骄傲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是太子率领的西征大军!”
看众人都惊疑不定的望着他,他呵呵一笑,接着道:“看见那黑衣黑甲的骑士没,那是朝廷的禁军,专门守皇城的,能进入禁军的都是家世清白、本领顶尖的。那黑衣滚金边的骑士看见没,那是太子的亲卫军的专有服饰,别的地方没有这样的。你们还记不记得两年多前太子率军西征乌奴的事?”
众人都点点头。
那人接着道:“啊,这是西征大军凯旋了!”
众人恍然大悟,看向西征军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慕。
“难不成那个骑白马的就是太子?”有一人发问道。
“我看八成就是,没看别人都对他那么恭敬吗?”有人答道。
“那那个长的比美女还漂亮的男人是谁?我看太子对他亲近的很啊!”有另一个声音问出了众人猜测已久的疑问。
人群中静默了片刻,就在大家都以为没人知道答案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缓缓道:“我看啊,她八成就是解忧公主!”
这句话让众人都有些懵了,片刻之后才爆出炮仗似的惊诧,“什么?!解忧公主?解忧公主不是女的吗,那人是男的呀。”
之前回答的那个中年男子冷笑一声:“谁说穿着男装就一定是男人了。据我所知,前年冬天太子受了箭伤的时候,解忧公主就单人独骑去了乌奴找太子。”随后他压低声音说道:“解忧公主对太子的情意,天下有哪个不知道的?”
有一人呆呆的说:“我就不知道。”
中年男子鄙视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对众人说道:“说起这解忧公主,那也是个奇女子。当年和亲乌奴的时候,人家去了,不光回来了,还杀了乌奴太子!传说,这解忧公主武艺高强,还会媚术,把那只认美女的乌奴太子迷的五迷三道的,然后一刀给杀了。”
有人惊呼:“嗬,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有这胆量?”
中年男子以难以质疑的语气说道:“怎么没有,这解忧公主可真算得上是个巾帼英雄!听说,前年冬天她去了乌奴,就一直跟在太子身边打仗,杀了数不清的乌奴士兵,还给太子献了好些计策,她的名头在乌奴可比太子一点也不低。”
有一人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别不是胡诌的吧?”
中年男子并不气恼,接着道:“我是买卖人,从西北东北贩卖毛皮药材马匹到京城一带,我说的也都是在京城和乌奴听说的,不过啊,千真万确!我还在山头上远远地瞧见过咱花桑和乌奴的交战呢,杀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看得人都吓得腿软。我也是坐了大半个时辰才恢复了力气,赶紧的招呼大伙回去了!”
这时,有人嘿嘿笑道:“那你说,太子会不会娶了她呀?那么个大美人,穿男装都让人流哈喇子,穿上女装不得迷死人呀。太子也是人,是男人,他能忍住?”
那中年男人还真皱着眉思索了一番,众人都等得没有耐心了他才道:“我看呀,难!”
事先发问那人道:“怎么说?”
中年男人道:“你想呀,这解忧公主虽美,但毕竟是和亲嫁过人的,太子若娶了她,名头上不好听啊!再者说了,太子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家族势力大着呢,她能容得下解忧?”
众人都陷入沉默,只偶尔叹息一声。
视线里,西征军凯旋的队伍仍然连绵不绝。
三月初三,赫连信率领的西征大军到达距京城八十里的歇马坡。当朝皇帝亲率百官出城十里迎接。
西征大军一路走来,百姓夹道欢迎,万人空巷。百姓自发组织的欢迎节目层出不穷,从歇马坡到禁城门外都是欢呼庆祝的百姓,热闹的情形甚于过年。
李云袖在皇帝到来之前,就换上了赫连信的亲兵服饰,混在几百人中丝毫不显眼。赫连信的亲兵自然对她十分熟悉,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看到她冒充自己人混到人堆里,只是善意的一笑,还隐隐的为她挡住四面八方的视线。赫连信看着这一切,只是无奈的一笑,也不去拦阻她。这一年多来,李云袖性子变了不少,较以前内敛沉默了许多,更加成熟,也更加,让他离不开。
赫连信看着李云袖学其他人威严肃穆的样子,想起几日前两人的深谈,心上蒙起一阵疼惜和淡淡的愁愫。这一年多来,除了前几日那唯一的一次动情,他们完全是亲密的知交和战友,他更是亲眼见证了李云袖经过战火洗礼后的蜕变。这个看起来娇弱无比的女子,比令他骄傲的战士们更加优秀,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念和愈来愈出色的身手,她为了不成为他的拖累努力地打磨鞭笞自己,这让他无法不感动。几天前二人闲谈时李云袖神色寂寥的说出:“原来信念真的很重要。现在马上就要回到京城,心里反而空空的。”
他便问:“你的信念就是取得胜利?”
李云袖看着他微笑:“是啊,是帮你打赢这场战争。”
赫连信听了,只觉得心中梗塞,难受的很。他隐隐明白李云袖的心思,怕是回到京城之后,他们就不能像在乌奴那样经常见面,乃至谈心了。因着这一份疼惜,他无法拒绝她的温存,贪婪的享受了。
赫连信自问,他从小到大从未在乎过什么。国事民生、父皇的殷殷期望对他来说是责任,并不是他个人情感的寄托。他从懂事起,便学会了把自己的心事和情绪隐藏,只做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太子。他无情的把真正的自我生生砍掉,只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出神。然而现在,他自我的情感在李云袖的耳濡目染下重新发芽生长,他现在是真正的在乎这个女人,或者说是爱。不是对她美貌的贪恋,也不是她孔雀般斑斓的个性,而是她给他安宁舒适的感受,那种沉淀的内涵,使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所以,他不会再辜负她,即便有人侮辱笑骂、强势打压,他也不会放弃。
入城之后,李云袖便找了个机会溜出队伍。前几日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动情,现在想来恍如是一场春梦,然而嘴上鄙夷自己,心里却是怀念的。但她不会因此给自己更多的期望,只暗暗定下了一个界限。因此便与赫连信约定,不要对外界承认西征军中有过她的存在,不管外界如何传说,只要赫连信和她本人不承认,那就没人能反驳。这不光是因为她尴尬的身份,更是因为她不想再感受一次身处万人中央的无上荣光,没人知道那荣光背后,是难言的苦涩。不想在人前假装,就选择隐藏自己。
李府在望,脚步反而慢了下来。当年自己的不告而别,带给家人的惶惑和伤害,让她有些无颜面对。不管怎么说,为了一己私情,弃亲人于不顾是不争的事实。现在自己回来了,不仅没带给李府任何荣誉,还很可能承受世人的议论,她以什么面目面对家人?
脚步慢慢的停下,呆呆的看着不远处敞开的朱红大门,李云袖想转身就走。然而转身的瞬间,眼泪却不可抑止的掉下来,迅速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掉泪?
因为委屈?为了想象中家人的冷待?因为无处可去的伤心?
李云袖抹掉眼泪,抬头望天,扯出一个笑:李云袖,坚强一点!拿出点处处为家的气魄来!
抬脚迈出周游江湖的第一步,第二步却被一声意料外的惊呼止住了。
“小姐?真的是你?!”
李云袖看向来人,竟然是李府的管事,人称李哥。
李云袖没想到,好不容易下了流浪的决心,却又遇到了家里的人,一时有些去留难决。
李哥已经满脸惊喜的迎上来,“哎呀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刚从外边回来,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在这边站了半天,心道咱这块一向人少,谁会在这站着。没想到呀,虽然穿着男装,但我一看脸就认出了小姐。快快回家,老爷和大公子二公子都随皇上迎接太子了,晚上在宫中开宴,一时半会回不来,不过夫人和宁小姐在家。”
李云袖仿佛被那一句‘快快回家’上了魔咒,竟然不由自主的跟着李哥挪动了脚步。
李哥还在那兴奋的说个不停,“小姐走了之后呀,夫人大病了一场,怪小姐怎么不说一声,只留封信就出去游玩了,后来呀,是二公子时时劝说,还不时带回小姐的书信念给夫人听,夫人才慢慢的好了。还有,宁小姐生了个女娃,刚学会走路,可折腾人了!”
李云袖听着他的絮叨,嘴角慢慢的弯了起来。她走时连封信都没留,完全是毫无声息,不孝之极。什么留书和书信,肯定都是二哥杜撰出来的,现在看来,倒是能帮上大忙了。
李哥进门后直奔主屋,还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夫人,夫人!小姐回来了!”
李云袖这时才想到,自己两手空空,哪里是出去游玩了一趟的样子?
正犹豫着,主屋的门被唰的打开,小宁儿搀着李夫人急急忙忙的走出来。及至看清了站在院子里的人正是日思夜想了一年多的女儿,李夫人迫不及待的奔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睁大眼睛看了半晌,才呜呜的哭道:“云袖,云袖啊,真的回来了……”
李云袖听着娘亲的哭声,早已泪落如珠,叫了声娘,就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小宁儿也走到跟前,一边安慰着夫人,一边哽咽着哭。
三个人好不容易止住哭,才相携着进了屋。李夫人冷静下来,便让李哥派人到宫里,想法把李云袖回来的事告诉老爷和两位公子。
为了不使娘亲气出病来,李云袖撒了不少善意的谎言,好似自己真的出去游玩了一番,说的活灵活现。但知道多说了容易出错,正好小宁儿的女儿被人从后园抱进来,李云袖就转移了话头,抱了抱小宁儿的女儿元玉珠。
李云袖一听这名字,便知道是为了纪念小珠儿。
小宁儿生了女儿,多了些少妇的丰韵,看起来更加迷人。
吃过晚饭之后,李云袖一直陪着娘亲说话,小宁儿哄睡了孩子,也来陪着她们,三个女人低低的叙谈。
此时宫中,正在举行盛大的皇宴,庆祝西征凯旋,原乌奴国土正式纳入花桑版图。
李云袖听着外面隐约的欢笑声,看着眼前温暖笑着的两个人,微微的笑了。
就这样吧,做一个孝顺的女儿,知心的姐妹,何必非要庸人自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