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湘王朝圣殿之上,灯火明焰,群臣席地分列殿道两旁,各各面前桌几上山珍佳肴不胜枚举,殿前舞姬腰肢款软媚眼如丝,可是除了外族使者,一干本国朝臣却少有专心吃饭或欣赏美人的。连一贯性好渔色的无端太傅也只是意兴阑珊地对最美的舞娘送去两三棵秋天的菠菜,还是打了蔫儿的。
色无端托着下巴向大殿最高处的男人撇撇嘴角,紫袍男子耸耸肩,表示他也很无聊,实在爱莫能助得很呢。
色太傅百无聊赖打个哈欠,眼角却瞥见一抹玉白纤影,同时一道通报声洪亮地贯彻大殿:“比年国玉醒公主到!”
话音未落,几乎满殿的臣子们都瞬间抻起脖子,有志一同地望向殿门。哎喂,杀外敌都没见有这么齐心过哦。
舞姬已退,乐音已息,满殿鸦默雀静里,此起彼伏唏嘘和惊异声。
色无端打一半哈欠的嘴都忘记了合拢,满眼的不可置信。
这号称比国千年难得的第一美人也太、太、太、太……不过尔尔了吧。
是人都晓得比国出美女,何况是这远嫁大湘来和亲的头号美女呢,大家伙儿星星月亮一样等了好几天,就等出这么一个路人甲来?
呜呜呜,色太傅捧着自己饱受打击的心口向殿上龙椅看去。
哇咧,好臭好臭,皇上的脸好臭。哎,挂羊头卖狗肉的小美人,自求多福吧。色无端哗地打开随身携带的扇子,用力地扇起来,试图赶走环绕周身的压抑气流。
不过奇怪啊奇怪,怎么殿上的比国使者都还是一副吃嘛嘛香的嘴脸,是把这当最后的一餐么?
这比年国当大湘的人都是瞎的吗?你比国地小民弱,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到小皇帝头上来,虽然独孤无忌还只不过是十来岁大的小娃娃,但他还是很擅长砍人脑袋的好吧。
哎,呆在府里和小丫头把个酒赏个月躲个猫猫多好啊,非得到这儿来找不自在,啊,我再也不要轻信谣言了啦。
等幽幽琴声把他自太虚里拉出来时,色无端才发现那玉醒公主已坐到圣阶前奏起琴来。
从他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公主的侧面背影,刚刚惊鸿一瞥他只来得及留下个普通至极的印象,五官丝毫没有出挑的地方,充其量是个清秀之人。
可是,等等,现在这玉琴声,她一身衣惊霜雪,齐腰青丝柔顺纷披,发顶没有翠翘金步摇,独独绾了一支玉钗,可是却和她一身清冷气息相映生辉。
他竟然……觉得她挺迷人的!出鬼了!
色无端径自哀叹着自己每况愈下的审美水准,忽略了殿上另一波的风起云涌。
独孤无忌正在对琴琴筝筝的犯无聊时,被殿前走进来的人惊得双肩一缩,那、那、那是、那怎么会是是……七王爷独孤无为一身紫袍,不束发不羁冠,悄无声息地踏进殿来。
门前只有两盏风灯,暧昧光影里,他冷寒的眉目散发让人屏息的俊美。美则美矣,却太过佞然,会让人拍着胸口喊怕怕的,唯恐他一个不高兴就一剑乱来,那人剑法可是好得邪门的。
可惜了那副好皮囊。色无端也注意到了他,不知一向视朝廷礼仪为无物随心所欲惯了的人怎么会来这里凑热闹。他可是从来都不参加这些乱七八糟的集宴的啊。
殿上少数没被琴声迷醉的臣子们很快注意到了七王爷,一个个惊惮之情溢于言表,独孤无为旁若无人地走向中意的位置,位上原先的吏部尚书忙不迭地让出位来,脸上表情分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受了大惊。
以为他要干什么呢,不过是坐下来喝酒。色无端无聊地继续扇啊扇啊。不放心又向独孤无为那里看去一眼。修雪的指尖擎着杯缘,玫瑰红的葡萄美酒顺着他完美的下颌滑下来,滴落在紫色衣袍上。哎哟喂,我说,这才叫第一美好不好。正心生赞叹之时,独孤无为淡淡瞥来一眼,色无端立刻很没出息地转移了视线。
好冷,那么凉透的眼神看一眼寒一天啊。
色无端摇摇头,手中扇子的风渐渐弱下来,这小子,实在让人不知该作何对待啊。幽幽一声叹。
看来等这公主弹完琴大家就要各回各家各找各花了吧。
原本以为今天就到此为止的色无端在小皇上的一番话后彻底石化了。
“今日,喜逢比国前来和亲,然,朕年纪尚小,唯恐委屈了正值芳华的公主。而朕之七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天地可鉴,太过忧心百姓民生以至今日都未曾婚娶,所以,朕决定,将比年国玉醒公主赐予七王爷独孤无为。愿两人共结连理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个头啊,小皇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色无端心中哀叹。你何曾见过七王爷拿正眼瞧过一个女子?这不是把一条生鲜活跳的鱼往冰山里送吗?
“七哥,你可愿意?”好嘛,直接跳过人家女子,真是该死的臭男人。
喂,没感觉就不要接手啊!不过,七王爷一贯都爱和小皇帝唱反调,倒是不用担心。
独孤无为仰头喝完一杯酒,慢而优雅地站起来,淡淡看了小皇帝一眼,被酒浸润过的声玉寒清透,令人背脊一凛:“臣,遵旨!”
说完,他转身缓步离去,不绾不羁的发丝被迎面而来的清风吹开,散若飘蓬,是美而诡魅的烟紫色啊。
这样怪异地来,突兀地离开,他究竟是在想干什么啊。他又怎会会轻率地应下这门亲事呢?天知道,色无端敢肯定在这过程里他压根就连那个什么公主的正脸都没瞧见。
扇子都要摇烂了,转头看见正躬身退下的公主。原本以为一定是一张或愤或怨或泫然的脸,哪知她一脸淡静,眉目间恬柔如许。
真的是……挺迷人的啊……
夜凉如水,皓月当空。独孤无为撑腮倚在窗前的桌上,窗口洞开,而他似乎是睡着了。
暗夜里霍然破空杀来一股罡气,势不可挡,直冲他面门而来。
有那么一秒,出招者几乎以为独孤无为便会就此送命。唇角的冷笑尚未凝聚完全,便惊讶地看见他竟然躲了过去,非但躲过去了,而且及其漫不经心,一直保持着双眼微阖的样子。而下一秒,与那双眼睛对上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而起。
淡紫微银的瞳,可是真正冻彻人心的却是那眼神里的冷戾和绝然。那底里隐藏的不是恨也不是怒火,愤怒和仇恨无论如何还是属于人类的感情,是爱和温柔的衍生情绪。可是在那双眼里,了无一物,那是冰冷的有如兽之王者的神色。
暗杀者暗暗咬牙,借着夜色掩护飞身拔高,在浓密如织的树木间匿去身形,急速脱逃。
一缕银皓光芒似锋刃出鞘,陡地击中树叶间瑟瑟的身影。
一声微不可闻的哑声低呼和落地的响声。
几乎是在着地的同时,一撇寒光逼近她的下颌。月光和剑刃的冷光照映下,玉醒的脸格外皎白清冷。
剑尖抹上她的颈畔,风过,她落在颊边的黑发与剑刃轻轻碰触,便簌簌散落。
下一秒便将是剑锋渴饮鲜血的声音。
她仰头看着他,眼底没有惊怯,没有慌乱,手肘处跌出血来的痛也没有让她挂心。她开口说话,嗓音微哑,带着令人安定的温度。
你不要哭。
颈旁一线血痕不再见加深。独孤无为停住剑的走势,第一次见,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无惧于他的眼他的剑的人。他敛眸,略抽回剑身,微微连挑,剑花轻舞,她一身月牙白云衫立时如花般破落,她的肩展露在月色下,纤弱荏荏。
她只是略微收紧了拢在怀中的手臂。
看着她淡静依然的神色,独孤无为徐徐收回利剑。
你在树上做什么?
玉醒放开双手,她怀里,是一只鸟巢,几只雏鸟安静地窝在里面,头挨头地睡觉。
这鸟,他识得,和外族晋上来的苍隼鹰一个品种。鸟只有两只,不服此地水土,不久前双双死去。却不知,凶悍的鸟,有这小小的温柔,筑了眷巢,有了后代。
她一直在关照着幼弱的它们么?
他沉眸,转身往无为阁内走去,剑柄被徒然捏得发烫。若是往日,不论真相如何,他早已将她格杀当场,可是这一刻他却无由地不想这么做。
望着阁内桌上的密函和墙上深镌几分寒闪绿光的五棱镖,独孤无为微微沉下眼眸,手中剑握深几分。
芳魂断送,也不过只是迟早的问题。
皇上生辰,皇城里,银花火树华服云鬓,热闹非凡。
“皇上,你可是很不满七王爷?”玉貌俊颜的男子摇着扇子看向湖中的歌舞玉台,漫不经心地问。
“色太傅,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小心头。”明明十来岁的外貌,神情举止却好像老头子附身,“我和七哥感情虽然谈不上融洽,可总算得上兄友弟恭吧。”
屁咧,色无端暗暗吐了下舌头,那封密函他也看得清清楚楚:比国公主已遭人掉包,身份目的未明。
“皇上,你不怕……”他四周看看,亭外只有暗地里严阵以待的羽林侍卫,才继续道:“来历不明的公主对七王爷不利?”
“能伤他的人都已经下地府去了。”独孤无忌的声音很淡,几不可闻。
玉台上,她衣袂惊雪,琴韵婉转如泉在空气中荡漾,让人如见阳春白雪,露红烟紫。
明明中人之姿,偏生双手一抚琴,身上就仿佛有光芒焕然,令人越瞧越难转移视线。湖边的达官贵族的视线便有许多胶着在她身上。
独孤无为从府里寻来远远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没想到她会自作主张前来参加皇上的生辰宴会。
他未惊动,径自站在树下阴影中。他要看她究竟所为何来。
一曲罢了,她拾裙,弯过小桥。桥是竹制,无扶阑,踩上去吱呀作响,来往的歌姬舞伎便走得柳腰花态,摇曳生姿,供给那些皇亲国戚无聊欣赏。而她,却如履平地。身后的丫鬟倒要她不时照应一下。
她过桥后,并未直接上轿,而是把丫头留在原地,自己往一条僻静小道行去。
那是,她想……
玉醒在小道上绕远,确定无人再注意方选了另一条小径往回折返。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一抹象征大湘最高权势的深紫衣袍,虽然还只是个孩子,看上去也挺不简单。
她掖了一下袖子,确定东西还在。
她举步继续往前,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抹阴影挡住去路。冷幽的淡紫,如它的主人一般缥缈莫测。
这次袭上她颈的不是剑,而是他的手指,一般冰凉。
又来了,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股深铭入骨的哀伤和沁凉。那一刻,她忘记她的初衷,不禁抬手抚向他的脸。
你不要哭。
独孤无为怔了一下,一时忘记躲开她的手。
四目相望。此时此处,无天,无地,无旁人,也无红尘。
远远烟花盛放,映红天幕,映亮他们彼此的眉眼。
他如梦初醒,下意识收紧手指。
她的嗓音原就低哑,此时更是幽咽。
请,让我见皇上。
他不为所动,他的经验教他一切的威胁都要彻底斩绝,不留余地。
她渐渐晕眩双眼模糊,就要死了吗?她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不舍,只是有些遗憾和歉疚,出师未捷身先死呀,到底是辜负了比国百姓的祈盼。
然后在黑暗彻底袭来的瞬间,她突然很想拥抱一下眼前的男子,好消释一些他身上有如寒山绝顶一般的孤单和萧瑟。
是的,那么孤单,让看得见的人,想流眼泪。
清风拂槛,花香如蜜。
玉醒坐在玉兰花树下为独孤无为抚琴奏曲。颈间的青紫淤痕尚未褪净,可他到底没有要了她的命。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感觉不舍这种情绪。所以,他将她留下来,他要她为他把这了无生趣的日子变得有意思一些。
她应承下来,许诺尽力配合,并提出一个条件。
她让他展颜那一刻,他便带她见皇上。
她天生娴静,耍不来插科打诨,也扮不来小丑跳梁,无法讲笑话逗乐子让他开心。而他,也实在不像会被刻意的言语和举止取悦的人。
博君一笑,似乎难于登天。
可是她并不着急,每日轻巧地随侍他身侧,让人几乎忘记她的存在。
他默许她的跟从。府内,他紫色衣角展侧便触得到她清雪衣袂。出府,华轿一定是两乘。
这样的七王爷让所见之人咋舌。于是流言纷纭,玉醒从被弃的准皇妃晋级成为七王爷倾心所爱的女子。似乎是更为荣光的身份,渐渐多了前来逢迎谄示的人。
在朝中,七王爷是莫测的毒,未必卖谁面子,但是至少不能开罪。现在出现一个不拒人千里的奉承对象,无人那样傻会放过。
金黑珍珠,缠丝玛瑙,如意珊瑚,霓虹绸。真真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玉醒不懂得赶人,在一屋子绮纨华服的美丽贵妇里笑意晏晏。谁说话都认真地听,谁问话都耐心地答,一点架子都无,边上的丫鬟都耐不住皱起眉来,她还只是一径地微笑来者不拒地应答。
她三日未曾跟他,他从练兵场较军回来便来看她。其实只是心下一动,发现时,却已经走来了她的紫烟阁门前。
花团锦簇里,她一袭白洁裙裳,笑意盈盈,对谁都亲切可掬。
对谁都一样。
他眼底滑过一丝捕之不及的情绪,闲步踏进去。
屋里一时阒静如死。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跪下去,带些战兢。玉醒看见他,站起来,不解四顾,方缓缓地拾裙欲跪。
好快。无人见得七王爷的行步轨迹,只知一眨眼,他便掠至王妃的身边。
他一手揽住她,一手蜷指移至她玉瓷的颈。
比国细作,你该当何罪?
轻柔悦耳如情人喁喁,却落地千钧,骇得所有人皆是一颤。
他示意所有人退下,转眼,满屋热闹便做惊慌鸟兽散。
公主。丫鬟轻呼,尚自硬着头皮留在原地,被他双眼一瞥,也不得不离去。
她笑意幽然,如闲花落地。
她不怕死,他早知,敛眸收回无意下手的指,轻抚上她的脸。
不想见皇上了么?
想。她任由他薄凉的指尖在她脸上流连。他好冷。
可是,不知如何下手。也许,我可以呵你痒。只是不知算不算违规?
他眼底有薄讶,她竟也会玩笑。
我不怕痒,你试试。
他握住她的手腕,移向自己的脖子。
她的手是阳春般的暖柔。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兰香。指尖抚触他有力的动脉搏动时,有如羽毛和水般温和。有热意,自她指尖缓缓传递到他的皮肤下,血液里,而血液,都将到达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