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牢房里出来后,伊人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外面的阳光太刺眼,她在踏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拦住光线,透过指缝,她看见立在光亮中的吴湘,那个讨厌的人,那个狠毒的人,在这一刻,却恍惚有着同贺兰雪一样的光耀。
似曾相识,好像遗落在记忆里的撞击。
“大人怎么样了?”见伊人出来,吴湘快步迎了过去,急切地问。
他纵然对不起天下人,对贺兰雪,却是忠心耿耿,剖心剖肺。
伊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凝视了吴湘许久,缓缓道,“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我。”
吴湘抿嘴不语,一向阴鸷的眼神竟然在闪避。
“我不管你们在什么立场,或者你们是好还是坏。至少,我不会对贺兰不利,只会为了他好。他一个人背负太多,如果你想让他好过点,就把所有事全部告诉我,好么?”伊人走到他面前,不容拒绝地请求着。
吴湘朝刑部外的大街上望了一眼,终于答应,“我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这件事吧。”
他们来到临街的茶馆,吴湘包下一间靠里的厢房,又派了几人守在楼梯口,这才邀请伊人走了进去。
一壶新茶泡开了。
他为她斟满。
伊人从未这么心平气和地看过吴湘,以前只觉得他阴鸷险恶,如今细看,突然发现,他的眉目与贺兰雪有那么一丝丝相似,清冷孤绝。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事?”他问。
“山谷,素心,”伊人谨慎地用着词语,“血和死人。”
听到这四个词,吴湘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慢慢地喝了口茶,又放下,神色突然悠远起来。
那种混杂着回忆的悠远,让吴湘看上去祥和而无害。
“那个山谷,确实是人世间最美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能找到与它一样美的所在。”吴湘终于开口,“只可惜我离开它的时候,才不过五岁,现在记得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离开它?”
“是,我是生在那个山谷的人,还有少主……也就是大人,我们是山谷唯一幸存的两个人。”吴湘继续道,“那个山谷四面环绕雪山,寻常人是进不去的,即便偶尔有失足的人掉到了谷里,又大难不死,为了谷里的安定,族里也会选择将这些人囚禁终生。不过千百年来,只有三个人进谷而已。前两个是三百年前为躲避兵荒逃到谷里的夫妻,他们在谷中住下了,虽然少了些自由,但也算快活。”顿了顿,吴湘浅笑道,“我便是他们的后代,这对夫妻,便是我的祖奶奶和祖爷爷。”
“而第三个人,他却给全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伊人迟疑地问,“那个人,和素心……”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如果你不早点回去,顾公子只怕会担心。”吴湘又似不打算多讲,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提醒道。
提起顾隐尘,伊人的心颤了颤。
四天前,她还做好了努力接受顾隐尘的打算,他们有过三天会心而愉快的日子,可是过了昨晚,她不可能再离开贺兰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在不可名状的伤痛里,独自忍耐。
唯有辜负隐尘。只能辜负了。
“麻烦先派人告诉隐尘一声。”她想了想,道,“我迟一些再回去。”
吴湘应了,拍手叫来了侍卫,吩咐下去。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们才开始,心平气和的,讲述一个伊人完全不曾听过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有一个山谷……
山谷里有很多花,贺兰雪说。
五颜六色,五彩缤纷。
吴湘的祖先是山谷唯一的外人,他也算是谷里的异类,不过谷里的人生性纯良,并不在乎这些虚事,所以吴湘的童年,堪称美好。
谷里的人都是平等的,地位稍微高一点的,便是谷主和祭祀五谷的圣女了。
贺兰雪,是谷主唯一的儿子。
那时候,他不叫贺兰雪,可具体叫什么,吴湘也不知道,他们都叫他少主。
那个谷的谷主,并不是民众选出来的,他们代代相传,拥有着旁人没有的秉性:超凡的智慧,敏锐的本能,不可抑制的生命力和绝世的美貌。
传说,他们的祖上曾是雪地里的孤狼,因为留恋谷中美景,所以幻变成为人类。
当然,那不过是传说而已。
而谷里的圣女,也是代代相传的,传承的方式也是血缘。
她们守护着谷里不被邪灵侵犯,守护着谷里的和平与安宁。
最开始的开始,一切都是美好的。
三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吴湘年纪小,他的父母把他送到谷主的家里,陪着少主子学习玩耍。
贺兰雪小时候的性子便很静,喜欢一个人呆在满是风之花的园子里,或看书或用竹枝习武。那时候的吴湘,不过是四五岁的小屁孩,他总是坐在远远的地方玩泥巴,偶尔抬头,看见少主英俊沉静的脸,心中便生出一股子仰慕起来。
也因为这丝仰慕,他成天缠着比他大四岁的贺兰雪,跑前跑后。
所以他也能经常见到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女素心。
素心真美啊,她的长相和贺兰雪很像,都像那山巅的雪一样,美得泛光。
少主子经常会去找素心,那时候,她住在雪山角的一个竹子搭建的阁楼里,门口是一簇簇清雅的修竹。
那个地方有点偏远,离其他人有一段距离,但是景致极美。
少主喜欢的那个布满风之花的草地,就在素心住处的附近。
他看书的时候,她便会坐在旁边做针线活,或者执笔写一些奇怪的符号,素心说:那是天启。
少主那时便会安安静静地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柔美白皙的手指握着笔管,写着那些美丽却玄幻的‘天启’。
有时候,她也弹琴。
她弹琴的时候,他仰面望天。雪山顶上的天色,一蓝如洗。
那时的吴湘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
很久以后,当他再想起那些往事的时候,他突然意识道:其实少主是喜欢素心的。九岁的少年和十九岁的少女。他看着她的时候,神色分明是欢喜而倾慕的。
两个都美如神仙众人,都那么超凡脱俗。
即便她大了他许多,但相比之下,少主沉稳懂事得像个大人,素心却娇气得如孩子一样,全然没有一代圣女的风范。
一切都是那么祥和。
直到有一天……
吴湘还记得,那一天突然开始起风。谷里起风的日子其实不多,但是少主很喜欢。
因为起风时,到处都会弥漫着花瓣。
在花瓣后,素心的脸,影影绰绰,如一个亘古的梦幻。
可是那天去竹屋的时候,素心却不在家,她在桌上留言道:我去山里找草药去了。
那座栽满草药的小土山,也是最临近雪山的地方。
他们很耐心地等,一直等到黄昏后,素心才回来。
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吴湘至今记得那男人的长相,他从来没见过那么英俊的人。少主已经俊美非凡了,可到底是个孩子。而那个人,大概二十五六岁,坚毅如大理石雕刻的五官,虽然忍受着痛苦,却依旧洋溢着让人怦然心动的男子气概。
他看到素心的脸红了,红扑扑的,如那晚的晚霞。
男人在素心住的地方养伤,她请求少主为她保密,少主应了。
那个男人与素心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们不知道。
有一次,他们下午去找素心的时候,透过微敞的竹窗,那个已经伤愈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枝眉笔,在素心的眉毛上轻轻的勾勒。
他的动作很轻柔,她的笑容也是那么温和缱绻。
两个人,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那么美。
少主看了很久,然后转身,从那以后,少主越来越少去素心那里了。
那个男人,最后还是被众人发现了。
谷主召开大会,讨论对他的处理方法。
素心拼命为他求情,男人的态度也很谦虚,非常讨人喜欢。
谷里的人到底纯良,他们已经看出了素心对他的情义。
于是,心领神会的,他们接纳了他。
在素心与他成亲的那一晚,少主被谷主带到一个隐蔽的密道里,谷主指着密道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不详的预感,如果谷里出了什么事,你就躲在这里面,不要出来。我们这一族,绝对不能断。”
他担心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出现。
那个男人勤劳聪明,懂很多谷外的奇闻趣事,他很快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
那段时间,素心的脸上常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再后来,他似乎对少主的身世产生了好奇心,他不厌其烦地与冷冷淡淡的贺兰雪说话,查阅那些古老的书籍去追寻他们祖先的痕迹,甚至,有一次,他故意不小心把贺兰雪的手划伤,看着那伤口,奇迹般变淡,越来越淡,第二天,却平滑如常,根本不留痕迹。
看到那一切时,男人的眼睛放出了光,亮得可怕。
然而这一切异状,大家都没有发现。
男人有一天说,想给素心摘生长在雪山山腰的雪莲,他自认自己一无所有,想以此,作为给新婚妻子的礼物。
没有人怀疑他的动机。在男人离开前,他们的感情已经那么好了,让谷里其它女孩们艳羡不已。
他会在暮色里等待她的归程,他们会牵手在田野里漫步,他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轻言细语,满容含笑。眼睛里,是能溺死人的温柔。
可是这一去,却是三月。
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