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生意逐渐好起来了。
鲍勃望着店里扎堆的客人开始憧憬起美好的前景来，然后被自己幻想打败的他嘿嘿的笑了起来。
“你好。”
一道稚嫩的清澈嗓音响起。
鲍勃噎了一下，正想着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一点眼色都没有，居然打扰别人美好的幻想。
他从柜台里探头向下看去，然后看到打扰了自己的罪魁祸首。
瘦瘦小小的个头看起来最多只有五岁，一件偏长的白色短袖衬得他更显瘦弱。但是衣服很干净，没有地下街孩子普遍的破落与污浊。一头浓密长到脖子的黑色发丝，以及近乎黑色的瞳孔，很是显眼。和身形相符的瘦小脸庞，却有着大大圆圆的眼睛。他的皮肤很白，也可能是缺乏营养和在地下街出生常年没有见过阳光的原因。
这是他有生以来认识的第一个生长着黑色头发的孩子。因为头发的原因，看起来有些辨不清性别。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的话，他可能真的会以为这个孩子是女孩子。
但毕竟不是第一次。
鲍勃有些惊疑的不确定道：“……你是凯尼的……呃，凯尼养的孩子，叫利威尔对吧？”
你是凯尼的儿子吧？鲍勃及时改掉了自己的问话方式。
和上次见到这个孩子时他的样子有很大的不同，怎么说呢……就像眼神中多了某种耀眼的光，而不是黑暗空洞的没有生气。
似乎……更像一个孩子了。鲍勃在心里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呸，人家本来就是个孩子！
孩子眨了下眼睛，因为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顿了一会儿，然后默许了鲍勃的叫法，毕竟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替代名称。于是他点头：“嗯。”
鲍勃顿时颇感头大，这个孩子和其他的同龄孩童有着很明显的不同。他似乎不太喜欢和外人说话，而且对别人的问话也爱搭不理。似乎只有在凯尼面前才有所不同，噢，这个孩子是凯尼的孩子。
于是鲍勃耐着性子带着哄小孩子吃糖的口吻循循善诱道：“是有什么事吗？我是说，是不是凯尼让你来的？”害怕这孩子听不懂，鲍勃还带上手脚一边比划着。
很滑稽。
孩子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唇角扬了扬：“我听的懂。”
寂静。
僵掉的鲍勃尴尬的摸了摸脑袋。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哈哈……
孩子敛了神色，淡淡的陈述：“我要拿两瓶酒。”
果然是凯尼叫这孩子来的！鲍勃一边在心里唾弃凯尼是个无良的家长，一边快速的准备东西。
孩子有些不便的接过瓶子抱在怀里。因为瓶子大了点，他的手又很小，拿不住。
“小心！”鲍勃急忙将欲滑出来的瓶子调整到一个适宜的位置，终于安全了。
他犹豫了一瞬，抿了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点了下脑袋，然后就离开了酒馆。
鲍勃奇怪的注视着这个孩子不正常的举动，有些摸不着头脑。
等等……那个点头的动作……难道是在道谢吗？
联合了孩子之前的举动，鲍勃有些吃惊，如果真像他猜想的那样，那还真是出人意料的有礼貌啊！
这是鲍勃和利威尔第二次见面。那时的利威尔刚刚多出一个‘家人’，那时的利威尔刚刚找到了活下去的目标，那时的利威尔还没有经历过杀人的事件，即使被打到重伤也没有想过要杀死对方，就连对于待人的方法也还处于库谢尔教导他的懵懂。
事后每次想起，鲍勃总是无比怀念那个别扭着表达自己礼貌的孩子。
但是在凯尼的教导下，那个孩子终究会一点点的成长，最终判若两人。
鲍勃从未想过，仅仅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就再也见不到那种眼神了。
那双充满了耀眼光芒、清澈的眼神。
杀人这件事还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的。
简直荒谬！
那个孩子绝对不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人！更别提一个孩子如何杀的了一个身高体壮的成人？
但是——他毕竟是凯尼在教导的啊……
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杀人都是罪。
这个罪是别人强加的也好，自己背负的也好，永远都摆脱不了。
但若是那个孩子的话，肯定是自己背负的吧？他只会默默的给自己施加着压力，然后独自承担。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鲍勃就已经确信了。
是啊，他没有错，错的只是这个世界而已。
没有人生来公平。而在地下街出生的他们，注定了——要负罪一生。
是的，在凯尼离开之后，这个现象越发明显了。
在传出那孩子成为混混的时候，鲍勃知道，那个孩子已经消逝在岁月的残酷磨砺之下了。
他名利威尔。
而这个名字将响彻地下世界。
没错，正如凯尼所说的那样，正如凯尼所预料的那样，正如凯尼所希望的那样——
他将成为地下的王！
*
记忆在时间的洪流中消散，习惯在时间的洪流中沉淀。
那个本来就不善表达的孩子变得更加看不出情绪，更加内敛……更加面瘫！
鲍勃曾以为利威尔在地下街的环境下终究没有避开黑暗的沾染，导致他步入了混混之流。不过鲍勃后来发现他根本没有看透利威尔，他的初心从未改变。依然还是那个别扭着关心别人的孩子，哪怕凯尼的离开让他不再相信任何人。
“红茶和酒……”利威尔惯性的说出以往的字眼，然后立刻皱着眉头纠正：“红茶。”
看来凯尼的离开对这个孩子的影响可谓不小。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鲍勃拿出这里根本不适合存在的红茶，轻轻放在桌面上并出于善意的询问道：“要在这里喝一杯吗？”
利威尔拿红茶的手掌顿时握紧。
鲍勃这才发觉自己说出了多么愚蠢的话，他的家里没有一个人。但这个时候道歉反而适得其反。
“不必了。”利威尔的声音冷若寒冰。
鲍勃懊恼的看着利威尔利落的转身，心中不断的唾弃自己，什么时候智商如此低下了！
“你……”
“什么？！”鲍勃立刻抬头回应，发现本应该离去的利威尔只是站在原处并未离开。
利威尔皱眉斟酌着，似乎在判断怎么说出合适的词语来：“有发现什么吗？”
鲍勃显然一头雾水：“啊？”
“切！”利威尔低声咒骂道：“没什么。”
一道灵光闪过，鲍勃终于理解利威尔的意思了，他叹息着说道：“最近没什么人来过。”
利威尔的眼睑微垂，随即自嘲一笑：“是吗。”
鲍勃有些不忍：“如果有人来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没必要。”利威尔迈开脚步：“他不会出现了。”
鲍勃的嘴唇动了几动，最终没有说出任何劝慰的话来。鲍勃觉得这个孩子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因为他足够坚强。但是鲍勃忘记了一件决定性的事——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在之后三年的时间里，关于利威尔的强大已经传遍了整个十一阶梯，甚至连周边的混混都听说了利威尔的大名。
一个实力强大无人能敌的怪物小鬼。
这就是地下街的人给利威尔的评价。
鲍勃亲眼见证着利威尔强大的历程，那些不服利威尔的混混在面对现在的利威尔时的恐惧畏怕，利威尔一步步的登上强者的顶峰。他犹如一头孤独的幼狼，从独自一人在深夜里舔，舐伤口到毫发无伤的俯瞰群敌。从原来的倔强执傲到现在的平静冷然，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少，原来的情绪波动已经很难在他的脸上体现出来。
但他只有十六岁而已。
从十二岁以后没怎么变过的面容很难让人相信这个外表看起来是小孩子的小鬼会被人称为‘怪物’，看似瘦弱的身体很难想象他可以毫发无伤的打遍一条街，不高的个子却拥有足以把壮他数倍的人踹飞出去的爆发力……
安静下来的利威尔更像是待在学堂里的俊美少年，而不是称霸地下街区的混混。
他的身上被施加了越来越多的称呼，混混、恶魔、魔鬼、怪物……
“那些人的看法与我无关。”利威尔这样回答。
——真正强大的人不会在意周围的眼光，靠自己就能毅力不倒。
就像高山悬崖是无数幼鸟的噩梦，但却只是雏鹰翱翔的基石。
所以在利威尔说他要离开十一阶梯的时候，鲍勃并没有太大的吃惊。
“那你要离开多久呢？”
“不知道。”利威尔微微抬起消瘦的下巴，已然深邃的眼神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几个月，或者几年。”
你要离开地下街吗？
这句话酝酿了很久，但鲍勃还是没有说出来。
鲍勃仔细的凝视着这个沉默的少年，他眉宇间的稚嫩大多已经被沉稳取代——那是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一转眼，已经十年过去了啊～
当初那个踮起脚都没有柜台高的的孩子已经彻底成长为一个大人了。
他亲眼看着那个孩子一步步的成长到今天的地步。
他看到那孩子被仅剩的家人抛弃。
看过那孩子堕落的样子。
看过那孩子挣扎生存时的狼狈。
看过那孩子希望被生生掐灭的绝望。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不久前他浴血的暴怒与嗜杀——
“你还会回来吗？”
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
利威尔转眼看去，鲍勃正直愣愣的看着他。
他像在看一个即将离家的孩子……
烛光映照在利威尔的脸上投出片片斑驳，他的眸光随着摇曳的烛光幻明幻灭。
良久，利威尔首先移开了视线：“或许吧……”
鲍勃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背上了更重的担子：“其实……”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对上利威尔询问的眼神，像是突然释怀般，轻松的笑笑：“下次回来的时候，先到我这里喝杯茶吧！”
利威尔很明显的愣了一下，他真没想到鲍勃会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像是对待家人般的随意……
他点头，眼神变得柔和：“嗯。”
于是鲍勃非常开心的笑了，满是皱纹的圆脸皱的更是夸张，但却罕见的并不碍眼：“那我就等着你回来哦！”
‘——如果那一天，我还在这个世界上的话……’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王者的诞生，目送着王者的登台。
在王者独自走向王座的台阶时——
他终于失去了旁观的资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