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走出庄稼地,参加了工作,那时还是生产队。走出了庄稼地,并没有离开农村,因为县城被农村包围着,县城也是农村。
因为母亲、哥哥、弟弟一直在农村,还因为我的胎衣埋在那一片土地里。从八九岁开始,给生产队割草、拾粪,为家里挣工分。到十八岁离开家时,庄稼地里的农活除了点种、掌犁这些技术含量高的活路外,其他农活几乎都干过。我不记得苦难和劳累,它给我的是快乐和美好的记忆。因此,一直想写一写这片土地和我们那个村子,写一下那些熟悉的人的命运和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写这部小说的愿望,最早萌生于20个世纪的90年代中期。那时在县文联工作,并且写了大约五六万字。后来因为工作变化,搁置起来,但心里一直没有放下。
2010年5月,因为年龄问题,工作岗位变了,可以不去上班了。我把尘封已久的草稿找出来,觉得到了能完成它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十几年,所有的东西都发生了变化。想写的这部小说,主题虽然越来越明朗了,但故事的背景和人物、事件,需要重新设置、结构,直到9月份才开始正式动笔。
我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特别是在喝酒上毫无节制。因此,常在酒杯里看乾坤世界,有些醉生梦死的味道,也就写写停停。醉里写的,清醒时看了不满意;清醒时写的,醉里看了糊涂。加之这部小说大概生来命运多舛,到2011年4月,第一稿快要完成时,我突然得了一场病。之所以叫一场病,是因为虽然不是要命的病,却需要做手术,而且手术还要叫大手术。准备在五月里做手术时,九十多岁的老父亲又因病住了院,并在住院两个月后,永远告别了我们。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去做了手术。这手术确实不能说小,因为整整在手术室里躺了八个小时。这八个小时里,医生们很辛苦,动刀动剪,把我的左肝叶和胆囊给切除了。幸运的是,从小就在野地里疯跑、在生产队里劳动,给身体打下了一个好基础,恢复得很快;别扭的是,术后胆总管里留了一个橡胶引流管,反复折腾了几次,直到2011年12月底才拔去,把我给解放了。
这之中,幸亏有这部小说。我们互相牵挂着,惦记着,熬过了那些快乐或者不快乐的日子。
没了一个肝叶和胆囊,身体应是轻松了些。酒也不敢喝了,该是更轻松了。所以2012年,轻轻松松走进了《滦河右岸》这片土地和里面的人物,开始和他们一起生活。
在这部小说中,确定了一个主题:土地的命运即农民的命运。因为在历史的兴替和社会的变革中,一个个王朝的兴盛,常常是以变革土地的命运为手段的,而农民的命运,则是随着土地的变革而改变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实行的“大包干”政策,无疑是当代中国农村,在经历了“土改”“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后,变革土地命运的又一个里程碑。但随着社会进步和农业生产技术革命日新月异时代的到来,它带有“均田制”性质的土地经营方式,开始显现出了一些弊端和局限性。比如,与新种植技术、种植模式推广的矛盾;与规模化、标准化生产的矛盾;与农机化作业的冲突和对发展现代农业的制约。还有难以抵御市场风险和应对市场经济挑战的问题,人们集体意识或者群体观念淡化、缺失等问题——因为零零散散的“责任田”把一家一户,局限在了一个个小圈子里,它在更深的层面上,对经营者的思想观念、乃至道德人性是有着潜移默化影响的。因此,加快土地流转,把土地和人组织起来,已成为农村经济快速发展必须跨越的一道门槛,农业生产已到了重提“组织起来”的时候。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问题和制约,农村改革在走过最初的辉煌后,出现了“十年之痒”,“二十年之痛”。农业生产出现了增收趋缓、增收难等问题,并导致了农民纷纷外出打工。
农村富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是好事,也是历史的必然,但这当中同样也存在着一定的隐患。因为外出打工者大多是农村有知识文化的青壮年劳动力,使不少村子成了“留守村”。留在土地上的老人和儿童,根本无力经营“责任田”,有的“责任田”甚至荒芜了。这其实也是一种土地资源的浪费。土地的资源不能得到很好的发挥和利用,是一种潜在的、巨大的浪费。这或许是个别现象、局部情况,但这种情况和现象不可忽视。因为种田效益低,与在城市里哪怕是露宿街头打工的收入差别太大,这种情况会愈演愈烈。这就呼唤对土地有新的经营理念,新的种植模式和新的生产效益。现在各行各业都在讲人才流失,农村人才流失是最严重的。农村也需要人才,这是一个根本问题,弄不好它会形成恶性循环。
还有,该怎样认识和理解农民。今年曾经有一个流行语,叫“被”,好多出现笑话和尴尬的事,都是因为被“被”了。我想说,认为农民目光短浅,他们是“被”目光短浅的;说农民愚昧,他们同样是“被”愚昧的。农民是一个不该被忽视和蔑视的群体,之所以被很多人瞧不起,是因为他们的生存环境造成的,是我们的思维和眼光有问题,是我们忘了本。
还有,还有……所以,在这部小说里写出了这些问题,写了几代人对土地的感情和他们对土地的理解,写了田春林、乔小珍、立秋等农村青年的尝试。我不想把一片土地写得很复杂,写出够多的矛盾和争斗,写出一些阴暗势力。因为这片土地没有那么复杂。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淳朴的、善良的、豁达的。
这是一个现实题材,记述和描摹了一片土地的真实状况。我力争把它写得更贴近生活,所以写的很费劲。我想把故事写的喜剧些、轻松些,但写完之后,给我的却是沉重。因为这片土地是沉重的,它也背负着很多的沉重。
好在这个沉重,不是蜗牛背上的壳,永远不能卸去。因为农民也是我们国家背上的沉重,我们的国家已开始向现代化行走,正在迈步农村城镇化。
写这部书时,心里虽然装满了沉重,给我带来的并不是痛苦,而是快乐。在这些日子,伏案的时间常常超过八个小时,可以说比上班时工作量还要大。不知是因为生活有了规律?心无旁骛?还是写作是快乐的?手术后虚弱的身体,在这过程中慢慢得到恢复。原来的高血压降下来,每天要吃的降压药不用吃了。还有,不知是因为遗传基因不好,还是别的原因,过来白得一塌糊涂的头发,最近理过发后,竟发现满头的白发减少了,像是有几丝黑发冒出来。这或许是因为再不敢像过去那样酗酒,使身体得到休养生息的缘故;或许是写作所带来身心愉悦的结果。
但愿是后者,因为写作一直是我的挚爱。河北作协主席关仁山在一篇谈创作的文章里,讲过一个读者群的问题。他是为农民写作的。过来说,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农民占了十几亿人口的四分之三,或者三分之二。现在这个比例已有所改变,但未来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内,也不能说我们不是一个农业国。农民仍然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农村现实需要记述,农民生活需要书写。因为这是文学写作的一个永恒主题,有着挖掘不尽的丰富矿藏。还因为农民不是只知道吃饭睡觉,只需要土地上的粮食,他们同样需要精神粮食。他们不是像很多人想得那样不读书看报,他们也渴望文化娱乐生活。所以,需要有人写他们,需要有人写出东西来给他们看。
这部小说写得很拙、很笨,也许没有什么文学意义和艺术价值。它稍有些功能的是,或许生活在滦河右岸这片土地上的——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读过之后,觉得里面的事情有些熟悉,能带给他们一些欢乐,或者对他们有所启示……这样我就很高兴了。
《国际歌》中有句歌词: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想对根在一片土地上的年轻朋友说,拯救一片土地,要靠我们国家的振兴强盛,也靠我们自己!
这些在书里都涉及到了,在这里重复,有些画蛇添足。
赵连城2012年12月31日于乐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