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要来台风。石仓山上天气还是燥热得很,整个横水布满了各种呜哇呜哇的蝉声。傍晚的时候,志龙麻将跟往常一样,晃着袖子来找根善闲聊,进门就说:“拐脚哥,台风一来,天气就凉爽了。”
横水窝在两道山梁中间,白天照到的日头少,到了夜里起了风,还要加盖一层被子,所以到了夏天,根善不太关注天气的炎凉,即使来了台风,横水也受不了影响,再大的风也只是屋顶上转着圈,吹不跑瓦片刮不倒泥墙。倒是石仓山的其他村落,瓜棚子吹翻,青果子掉了一地。
根善说:“又听电视机里那个播音小娘说的吧!现在的天气预报,都喜欢往大了说,这台风还在太平洋上空呢,就开始给我们打预防针了。”
志龙说:“你个拐脚佬连科学都不相信了,这天上放着卫星呢!跟天眼一样,一照一个准。”
根善瞥了志龙一眼。:“这还要等你来放卫星,我咋就不知道天上有卫星了,毛主席就发射过卫星,卫星的名字我还记得呢!叫东方红。”石仓山人管说话过头,夸大虚报,偏离实际的现象叫放卫星,志龙平时说话喜欢吹牛皮,用石仓山人来说,就是放惯了卫星。
志龙说:“根善哥,这要来台风的信号就是从东方红卫星里测出来的,我爹跟我说过,这毛主席发射上天东方红一号就是气象卫星,专管刮风下雨的事。”
根善一听是毛主席在的时候发射上去的卫星,赶紧改口:“我说怎么这么准,那是主席老人家的眼睛,在天里看着,保佑我们老百姓呢。”
花鼻头在村口吠了一声,又摇着尾巴跑到院子里。根善心想定是熟人来了,要不,依了花鼻头的性子,肯定不会这么乖巧,见到生人,好像整个石仓山的狗都要归它管,听他调动,围起叫得起劲。只有熟人,才会屁颠屁颠跑回家跟根善报信。
根善心想,这天也快黑了,谁会到屋里来?莫不是桃树坪的升锵饭桶和大松头的壮聋子叫他一起打红心斗地主?石仓山上现在是凑一桌麻将都要走上三五里路,志龙麻将是一上牌桌就赌钱,升锵饭桶和壮聋子倒是只玩个兴致,但是壮聋子上了年纪,出个牌要等上半天,在耳朵边喊一句才能领会一句,三个老东西聚在一起,也就是消磨消磨时间。根善想到家里要来人,叫哑巴女人端出茶杯来,走进了一看,才知道是小满村长。
小满也在山下买了房子,儿子立春结了婚以后,有时候地头上农活忙的时候,两口子索性住在石仓山上的老房子里,山上住得腻了,再到山下凑几分热闹,来回倒换着住,最主要的原因,他好歹是石仓山上九个自然村的村委会主任,他要盯着看着,要不然,有人归了西,去大柴山里报道,村里连个开死亡证明的人都没有。
根善见是小满,立马招呼哑巴女人泡茶。小满见志龙也在,从兜里掏出四张选民证出来。递给志龙一张,递给根善三张,选民证是按照户口本上登记的人口发放的,根善的户口本里登记的三口人,户主杨根善,兄弟杨根孝,儿子杨金虎。哑巴女人因为不知道身份来历,一直没有迁入户口,根孝还算没有成家,这户口也一直挂在根善的户头上。
小满说:“后天换届选举,东山村委会开选民大会,你们俩务必当场。”
志龙说:“有啥好选的,石仓山上你小满哥继续当着村长就行。”
小满说:“民主选举,由得你说了算,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候选人,这需要大家伙表决通过。”
志龙说:“石仓山上就这么几个人,选来选去要么你当书记,哉福哥当村长,要么你们俩调换个,还有其他人来抢你大村长的位置吗?”
小满说:“明天村委会会张贴候选人名单,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转过身对根善说,“根善哥,哑子嫂嫂这户口,你得抓紧落实,我去市里帮你问过了,这个过了多少时效,可以当地补发户口,你给哑子嫂嫂取个名字,向民政局说明一下情况,村里核实申报一下,说不定能把户口补到你的屋里来。”
志龙说:“哑子嫂嫂在石仓山住了三十余年,早就是咱石仓山里人,再说哑子嫂嫂心灵手巧,勤劳踏实,是飞进咱们石仓山的金凤凰,我看取个金凤挺好听,随你根善拐脚一个姓,杨金凤,这名不差吧。”
小满说:“我还不知道你肚里的蛔虫,是不是和孙金娥凑在一起还是一对姐妹花的意思了,我可没少听别人说,你一个单身汉,老是往人家门口寡妇门口凑什么热闹,都五十好几的人,注意点影响。”
志龙直起喉咙说:“哪家龟孙烂舌头揭我的短,我就帮忙挑了几桶浇菜地的粪,大村长,这助人为乐也违反村民条例?”
根善说:“前脚说给我家老太婆取名字,后脚说到给金娥寡妇菜地挑粪去了,你这麻将佬,还真会东扯西扯,我咋感觉,这杨金凤跟杨家将老太君旁边那个烧火丫头杨排凤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意思呢?我们家哑婆子可没有那么大本事,会耍棒舞棍的。”
根善想起金虎和艾琪出门的时候,哑巴女人会画画,从画里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人,那肯定也知道自己叫什么。于是对小满说:“小满村长,前几天小猢狲端午在家过节,他对象想了个好法子,叫哑子画画跟我们说哪里人,你猜怎么着,还真知道了哑子是哪里人。”说着从屋里找出了那张画。
志龙看了一眼。说笑着:“拐脚哥,你是不是你偷老嬣被哑子嫂嫂抓了把柄,你看这画上,这又罚又跪又是烧香磕头的。”
根善抢过画,冲志龙瞪了一眼。:“你个麻将佬,一天没有个正形,除了你天天寻思着敲寡妇门,还有谁落得那个闲心,你可别当着村长胡乱说一通。”
小满说:“根善哥,你莫给他斗气,他要是上了阎王殿,还敢这么叫嚣,这嘴皮子又臭又硬,肯定被阎王老子下油锅炸酥了,你接着说你的事,莫理他。”
根善指着画说:“是我家金虎他对象猜出来了,这是跪,这是粥,加起来就是跪粥,这跪粥不等于贵州吗?我寻思着,哑子既然会画自己老家是哪儿的,也肯定会画自己叫什么名字?”
小满说:“那还不叫你家哑子老嬣画出来。”
根善领了命,对哑子女人说:“村长叫你画自己的名字,你会画不?”
哑子女人听懂了,接了纸笔,又画出三处图画来。第一处是一个木拐,第二处还是一个木拐,第三处倒是看明白了,是一朵莲花。
根善又犯起愁,艾琪不在,要是艾琪在。说不准能猜到八九,这一个拐又一个拐的,代表啥意思呢?这百家姓里哪有姓拐的?
志龙在一边胡乱猜。:“拐拐莲,要不就是棍棍莲。”
小满说:“你休要添乱,百家姓里有姓棍姓拐的吗?”
志龙一拍脑袋说:“这木拐不是你根善天天拄着走吗?我估计呀这姓给你根善一个姓,叫杨拄莲,这拄不好听,换成珍珠的珠叫好听了,杨珠莲,这像个人名了吧。”
根善说:“这才有点像样,不然我家哑子被你麻将佬叫成洞府里的妖怪了。”转头问哑巴女人,“他说的对吗?”
哑巴女人摇摇头。
小满说:“莫急,莫急,话一口一口吃,事情一件一件做,第一我们要确定哑子画得就是她的名字,既然哑子画出来了,就有画出来的道理,我们要认真分析,才能得到好的结论,这第二,我们确定这画就是哑子名字的前提下,就要找到共识点,什么是共识?就是我们三一致认为对的地方就是共识,咱们三一起研究了半天,对最后这朵莲花是莲字的意见是统一的。”
根善对志龙说:“你看看,干部就是干部,村长这么一分析,果真还有些道理,不像你,东一锄头西一锄头,又不是竹山里找冬笋,就是找冬笋,还要看看竹叶子,先寻到毛竹鞭,岩崩顶上哪会长笋芽子?”又问哑巴女人,“村长说你叫啥莲,对不?”
哑巴女人点点头,脸上有些欣喜。好久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村里人见了她,只喊哑子,年龄比她大的,叫杨家哑子媳妇,年龄比她小的,前面是哑子,后面才是称谓,要么是哑子嫂嫂,要么是哑子阿姆,连金虎都这么叫,哑子娘哑子娘叫了三十几年了。
小满接着说:“现在我们三要集中智慧啃掉前面两个木拐代表什么含义这个问题,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孔子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也,咱们老底子老人们也说过,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所以别看我们只有三个人,这个集体的力量是伟大的,我们三个想不到,咱们石仓山还有上百户人家,贴在村委会门口,后生们回来看见了,指不定就想到了。”
根善说:“村长,这些小事还惊动整个村乡,太劳师动众了吧?”
小满说:“你拐脚哥心里不着急?这哑子哑子的可不能叫一辈子。我是这么分析的,这木拐不就是木头做的,是不是和木头有关系,这双木成林,哑子嫂嫂或许是单名单姓,叫林莲,这百家姓里也有姓林这个姓,你问问哑子嫂嫂对不对?”
根善又走到哑巴女人面前说:“小满村长说两个拐代表两个木头。加起来是个林字,你叫林莲,对不?”
哑巴女人还是摇摇头。
根善这下有些摸不到头脑了,嘴里嘟囔着。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们三个老爷们又变不了你肚里的蛔虫,到底叫啥莲吗?”
哑巴女人倒是听进去了,拿起根善的拐,在院子里学起一蹶一拐走路的样子。
志龙看见了说:“哑子嫂嫂这演得又是哪一出?学根善走路,莫不是拐脚佬你说她,他听明白了,故意气你的。”
小满说:“对待事情能不能用点心,你志龙在石仓山为啥做什么事情到最后落了个不称心,原因就是你平时说话办事让人不省心,五十好几的人了,就不会用脑子想,夫妻俩在这个时候用得着斗气吗?今天是解决哑子嫂嫂叫什么名字的问题,你不开口罢了,一开口就是撩起竹竿打水,一阵水花一阵浪的,平日里这哪个石缝窝着石鸡,哪个草窝里蹲着兔子,一看一个准的本事用到这里,啥事情也难不住你志龙了。”
根善叫哑巴女人加了茶水,又发了香烟。三个男人搜肠刮肚盘算着,志龙也难得坐得住凳脚,突然一拍大腿,把小满根善吓了一跳。
小满说:“一惊一乍的,又发啥痴?”
志龙说:“村长,刚才接受了你的教育,我就细细琢磨了这事,经过你的点拨,我这榆木脑瓜总算是开了窍。”
小满说:“你想到啥了?”
志龙说:“哑子嫂嫂学根善哥走路,我们平时管根善哥叫什么?”
小满说:“拐脚佬呀。”
志龙说:“拐脚又叫什么?”
根善说:“你有嘴能说话就别打哑谜了,这都想了好几个钟头,猜得脑瓜子疼,还嫌猜不够呀。”
志龙走到哑巴女人面前,咳嗽了一声,显得振振有词,学问很深的样子。对哑巴女人说:“哑子嫂嫂,你学根善哥走路,根善哥是个拐脚佬,这拐脚我们又叫跷脚,是跷着走道,你想告诉我们你的名字里面有一个跷的谐音字,不然这跷字用在名字里面不好听,要是换做巧字,那就好听多了,所以你的名字是巧莲,对吧?哑子嫂嫂。”
哑巴女人笑了,点了点头。
志龙也跟着笑了起来。
:“哑子嫂嫂点头笑了,我猜对了!哑子嫂嫂叫巧莲。”
小满怪责道:“你都知道人家的名字叫巧莲了,还叫哑子嫂嫂。”
根善也高兴跳了起来,拍着志龙的肩膀。:“麻将佬,你叽叽喳喳在老子耳边吵了一辈子,今天说的话最中听了。”又招呼哑巴女人。:“哑婆子,快拿酒炒菜,这是高兴的事要喝上几杯。”
小满在一边朝根善点了点手指。:“你也改不了口,这名字都猜出来了,还哑婆子哑婆子地叫。”
根善摸了摸头,说:“小满村长,这不叫了大半辈子,叫顺口了。你坐上头,咱们三边吃边喝边想,咱俩在你的领导下,把第一个字,姓氏的问题再啃下来。”
小满说:“我这可是来做动员工作的,怕白日里你们出了门在外劳作找不见人,才选了入了夜上门,这酒下次等名字凑齐了在一起喝,我还要上桃树坪去通知换届选举的事。”
说完又掏出小本子,圆珠笔,在上面记下一行字。
农历六月十一,通过杨根善告知,已知其哑妻名字为巧莲,贵州人,其子杨金虎已去贵州寻找相关线索,望下一步为其落户迁入事宜做跟进落实。
志龙探着脑袋问:“大村长,这酒是你自己不喝,你还记账怕拐脚佬下次耍赖不成?他要是耍赖,我给你做见证。”
小满拍了拍志龙的肩膀。说:“你志龙也就是一时聪明,这账是给小东西记着,万一下一届不是村长了,这事情还得有人去做。”
四下已经入了夜,月亮又升了起来,又快十五了,山道上通亮通亮的,小满村长打了手电,灯光顺着山道向上直射着,桃树坪村口的狗又只吠了一声,又悄无声息,估计又去主人家通风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