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后,菜园子的绿色扑入眼帘就让人欢喜,各种菜蔬长出了一大茬,尤其是菜地口几株天萝,漫无目的地延长着自己的领地,甚至浑然不知过了境,和毛竹脑撘上了关系,横空架起了一座黄花绿桥,半空垂下几根碧翠翠丝蔓,这丝蔓好像一只只妖精的手,隔空伸出好几尺,攀援到了竹林的上方,一片片巴掌般的瓜叶夹带着黄花匍匐在竹脑上方,远远望去,像是竹子戴了一顶花头巾。
石苍山人管丝瓜叫天萝,也喜欢种天萝,天萝老了,叫做天萝娘,书上叫栝楼,种子还可以入药,瓤子用作洗碗,轻轻一擦,就能刮去油腻。根善把籽用日历纸包了,一到芒种,耘上几勺草灰,再用松毛插在一边遮阳,孵出一大丛天萝秧来,屋前屋后种满了,就种到菜地的石坎边,种不完还送人,亚国在小区自家房子边的花坛里随地刨了个坑埋着,对着阳台拉了个草绳,谁知这妖精般的蔓络竟然爬满了整个阳台。邻居见了,纷纷夸赞,还是山里人勤劳,有片地就能种出瓜果。
哑巴女人用剪子收了一柳条篮,见什么熟了,就放到筐里。根善把头羊赶进花木地里,花木地里野草繁芜,头羊也知道规矩,不敢攀上枝头去啃新叶,什么牲畜在根善手里好像长了耳朵一般,被驯化了,头羊支起耳朵,听根善训着,把羊群给我带好了,带好了晚上喂你黑豆吃,不然就是一顿鞭子。
根善又不放心,朝哑巴女人喊了一声。
:“做累了就歇着,看着点羊猢狲,别让啃了人家的花木叶子。我去村里一趟,把钥匙交给立春。”
于是沿着竹林湾边的卵石道,爬上了后山岗。花鼻头一路跟着,根善不去赶它,它倒兴奋起来,径直跑到根善前面去。
根善说:“你晓得老子去哪里呀?”
花鼻头似乎听懂了,停在道边,等着根善。
根善又说:“这几天我去你二叔家商量事情,你给我把家盯紧了,听见没?”
花鼻头又不管根善,又是一阵狂奔,把根善远远落在后面。
村委会门口生着炉子,立春刚洗漱完,泡着方便面。见了根善,端出一根方凳来。问根善:“根善伯,起那么早,有事?”
根善说:“决心挺大,说住石仓山,还真住在石仓山了,这吃泡面有多大营养,你要是不嫌路远,就上我家来吃,你哑子阿姆做菜的手艺,在我们石仓山可是一流的。”
立春说:“根善伯,有事你说话,该不会就请我上家里吃顿饭吧!我们新班子都有统一规定,谁家请我们吃饭都不去,你要是请吃饭来的,那么好意我收下了,您老请回吧。”
根善说:“小兔崽子,你还当起两袖清风的包公了,石仓山人又没有大鱼大肉,就一些带豆茄子腌冬瓜,弄得你还能把我吃穷了,你爹当村长的时候,每个月必须两趟上我家吃饭,不然我的事情他一件都办不了。”
立春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宣布这一月两趟的规矩以后没有了,有事您说事,不吃饭,照样办!”
根善说:“你爹又不是早些年的庆云旱地蟹,帮忙做事必须酒醉饭饱,见不到好处不松蟹钳子,我呀,也没有什么大事,今天我和你哑子阿姆想去医院看你炳权姑丈,晚上随便和你二叔商量点事情,怕回不来,家里养着鸡鸭羊狗的,想找人帮忙看一下。”
立春说:“前几天送壮伯去医院,炳权姑丈出院了,现在住在家里养身子。我刚去看过,脸色红润了好多。正好我等一下去医院看壮伯,随便捎带你们过去。看家的事情也交给我,你把钥匙留下就行,你回来了,就上村委会来找我。我不在,找其他人,我们村委会每天不缺值班干部。”
根善一听,志龙麻将说的是真的,这催命雕果然飞到大松头去了,就追着问立春。:“这壮聋子没什么大事吧?”
立春说:“幸亏发现早,是心血管堵了,刚做了手术。在血管里面撘了桥,现在都缓过来了,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
根善瞪大了嘴。:“啥?心脏里面搭桥,啧啧,现在的医生真下得去手,这血管割上一刀,还能接上还有命?正当是传说中华佗在世了。”
立春笑笑。:“根善伯,这心脏搭桥手术,现在只是个小手术,成功率很高。过几月,壮伯就送去敬老院了,你就不要担这方面心了。”
根善还是不太相信,又问:“他壮聋子就捡点山货蘑菇上镇里去卖,手术费不小吧,他哪有那么多钱?”
立春说:“现在都实行农村医疗保险了,生了大病,国家负责报销百分之七十,个人负责三十,壮伯是五保户,这钱,村里出了。”
根善说:“村里出,这村里的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跟我的兜里差不多干净,你小子一上任就变得阔气起来了。”
立春说:“您老是来刺探军情的还是叫我帮你看房子的?行了,我也不瞒您,您是这石仓山的土地公,也瞒不了您,村委员成立第一天,几个委员就一致通过,除了老书记哉福和会计永年叔,其他委员先出股一人五万,我和金海一人出了十万,这钱算是我们投资的。”
根善说:“出钱给孤寡老头看病做手术,春,你脑子不烧吧,被你爹知道,不敲烂你的头?”
立春说:“根善伯,你和我爹一样,死脑筋,钱再多哪有命重要,这事你可要帮我封严实了,被我爹小满癞头知道,他可是要说上三天三夜不肯罢休的。”
根孝笑着说:“你小子,果真是反了天了。”说着把钥匙摘下递给了立春。转身打算打道回府。
根善低头看了眼表,对根善说:“根善伯,你和哑巴阿姆先去准备着,一伙我把车开到田孔里去等你们,咱们九点在田孔里公路口见面,你看可好?”
根善说:“这点倒是像你爹,做啥事都事先规划好,还要麻烦你车子来接,高抬弗过呀!”
立春说:“高抬弗过的话,晚上我帮你看房子,偷侬屋里一碗腌冬瓜,我可听说了,哑子阿姆的冬瓜腌得咸味正好,一点点不反酸,还撒了一层辣茄,吃到嘴里辣火火的刚刚好。”
根善说:“听说?听哪个说,肯定又是你爹小满癞头告的密。随便拿,这事先跟我说了,就不算偷了。后生呀,毕竟就是后生。”
说完唤了一声花鼻头,折回山道上,哼起了定心高调。
哑巴女人把菜蔬分了类,这也是根善交代好的,送人的东西一定要好。凡是长相畸形,有一点点虫疤都挑了出来,只留下条条直直,碧绿滚翠装进预备好的塑料袋里面。
昨晚,根善怕忘记了,还写了名单。杀猪佬罗大炮,卖鱼的阿七老嬣,亚国,长脚裁缝阿三,根孝等等,足足十来户。凡是受过人家帮助的都写在上面,每家都是三根天萝,一只脆瓜,半斤茄子,两瓣六谷,加上七八个秋葵,四五只海椒,花色很多,逢人递上去就说一句话,刚上市,侬尝尝味道?对方要是不接,根善会跟人叫板,掏出藏钱的手帕来,非要把上次上次送给他什么什么东西的账目结清,对方只好收下,根善这才拄着拐离开。通常是根善背满筐下山,又装满筐回山,别人越是送他东西,他心里就是越过意不去,觉得又欠下人情,下次还要去还,村里人也习惯了,知道根善好面子,即使根善要买些鱼肉,也都是折价半卖半送。
夫妻俩走到了田孔里,看见志龙麻将在道地里端出躺椅咪着酒,一旁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几个菜,桌子下放着鼓囊囊一袋子石鸡,朝外蹦着腿,见了根善。志龙打着招呼:“根善哥,来来来,抓几只走,清炖炖,放点咸齑露,透骨鲜。”
孙金娥从屋子里端出一碗菜来,撞见了根善。不好意思地红起脸,想回避一下。志龙一把拉住了,说:“我都跟根善哥说了,过几天领了证办酒,拐脚佬还是媒人呢!这新娘子见了大媒人,躲什么!”
孙金娥这才放开了面子,转回屋子拿出了杯子,要敬根善酒,志龙在一边忙着从袋子里捞石鸡。根善说:“这两天,我要上根孝屋里去,根孝抬老嬣,我得去把把关。这石鸡,你卖钱,结婚办酒,肯定缺钱,你以前又没有积蓄,这手头肯定紧。”
志龙非要装上袋子,对根善说:“那就给大画家带着,这石仓山的石鸡都是我养的,不缺这么几个,晚上再去摸一趟,顶多多半个钟头,够你们下酒。”
根善推不了,就依着志龙的意思。孙金娥要他和哑巴女人坐下喝酒,根善说:“立春说好九点在道口等,晚了要误事。”
志龙说:“你这拐脚佬真不会算,立春来了,远远就望见了,再说错过了,今天培伦大噗厮要来收石鸡,也有顺道车,差不了这三五分钟。”
根善这才坐到了立春车到门前,立春见志龙红光满面的,口袋里掏出个红包来,交给了孙金娥。
:“金娥阿嬉,人家志龙叔等了你三十年,这电视上都说最美不过夕阳红,我先打个头,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志龙说:“我说大侄子村长,我还没有开酒席,你就送上礼了。”
立春说:“这开新破俗,我不第一个带头谁第一个,要不这个村长不是白选了。”
志龙说:“要是你爹小满癞头当村长时候,我还真没有这个胆,这寡妇单身汉呆一块就是犯错误,指不定我又要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胆大包天,罪孽深重,这烈属军婚也敢插手破坏。”
孙金娥瞪起圆溜溜的眼珠子,朝着志龙说。
:“喝个三两三,你就不知道东西南北,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提她干什么。”
根善说:“对对对,弟媳妇说的是,这麻将佬一天上下滴滴答答,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以后再胡言乱语,就撕烂他的嘴。”
志龙说:“我这张嘴撕烂了不要紧,你拐脚佬不要用木拐敲断我的腿就行,敲断老子的腿,爬不上大岩崩,这可是要了性命。”
孙金娥说:“把腿敲断了才好,省得村村堡堡去寻麻将牌九摊,大不了以后我给送吃送喝。”
志龙低着头说:“不是立下保证书了吗?要是再赌钱,赌一次,手脚末头断一根。”又看了一眼立春,“今天当着大侄子村长的面,我就再发一次誓。”
立春说:“赌博可是万恶之源,咱们石仓山人吃不穷,穿不穷,这染着赌博的恶习,就要受一辈子的穷。”
根善说:“春,以后晓得他赌博,就村口贴个大字报,羞羞他这张老脸,要是再不听,直接报告公安局。”
志龙说:“幸好你拐脚佬没有当村长,要不这派出所拘留所我志龙早就去了好几回了。”
根善说:“要是我是村长,早就把你开除石仓山了。”
志龙说:“要是石仓山没了我志龙,这不让你拐脚佬独自一个人逍遥快活做神仙了。”
四下充满了笑声,田孔里屋后那颗乌桕树上一窝山雀叽叽喳喳叫着,像是也在议论他们之间的长短。立春启动了汽车,一按喇叭,这才被惊动了,齐刷刷振起翅膀,朝同一个方向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