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男生宿舍门口,笑丘才松开我的手。大概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搬出去了。于是我们绕了一个大圈。不过绕圈子是没办法的事,在不翻越操场栏杆的前提下,我想回租房的地方必须走弯路。
笑丘很不痛快,他对我说:“如果那家伙功夫再深一点,我真想下狠手给他点教训。”
“刚才他被你拍地上几次,还不算教训?”
笑丘咬着牙:“教训?别说伤筋动骨,我连皮外伤都没给他留!”
我还真有点担心笑丘会跑回去把那个同学给做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惊梦让我劝你千万冷静。”
“他倒是冷静,能推就推,能躲就躲。”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我也不喜欢他那种什么事也不管的性子。说来奇怪,那种人不值得你动手吧,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笑丘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有只猴子躲在高高的树上朝从树下经过的猛兽扔石块,所有的猴子都会觉得它很勇敢;一条疯狗跑到闹市上咬过往行人,在狗群中它却显得很安静。”
笑丘什么时候也这么刻薄了。“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今天我看到一个强壮的人殴打一个瘦弱的人,旁边有很多人围观而没有人制止。我过去劝架也被打了好几拳。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我们没有真正动手。但我把倒地的弱者送往医院时,大获全胜的强者还往昏迷的弱者身上擂了两拳。于是我动手了。再之后,他扬言今晚要‘搞死’我,我特意等了他一个多小时。”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原来是这样。这种人难道没有一点法律意识么?”
笑丘哂笑:“听你这话,你也强不了多少。”我还来不及反驳,笑丘收了笑,正色说:“闹市斗殴,几成凶杀命案,你说这该是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笑丘似乎很吃惊,又一次上下打量我,好半天后才说:“没想到你还知道《礼记》,我果然是小看你了。可你这法律意识也不怎么样啊。实话告诉你,这两人根本没什么仇,仅仅是两句话不投机。”
我有些不信,话不投机还能往死里打?“不会吧,你没有用夸张之类的修辞?”
笑丘:“当时我们都在校门口吃饭。打人的那个正在同伴们面前炫耀打伤教官的壮举,被打的那个说了一句话,‘教官身上有旧伤,要不然你能打得过?’。打人的那个回了一句,‘打了就打了,怎么着,你是什么东西?’。被打的那个说,‘你的确不用赔钱。我什么也不是。’接着就打起来了,直接抓着头发提到饭店门口殴打。”
“你这车轱辘话说得还挺溜。就这么打起来了?没有其他的原因?”
笑丘的脸完全隐在了黑暗里。“就这么打起来了,我也感觉很意外,可是这个世界上真的什么人都有。”
“可是你打了他一顿又有什么用。他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更不会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今天的遭遇,只会使他的仇恨更盛。而你招惹这些也只可能是吃力不讨好。”
笑丘叹了一口气:“这是惊梦对你说的吧。”
“不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说的不错。但是你想过没有,什么也不做是件很难的事。我遭遇了这些,便要去承担,这是我的修行。我或许不能使恶人回头,可至少能使善人得到一点安慰。”
笑丘的话我不敢认同,或许是惊梦与我少有的几次交谈在我心中留下了先入为主的概念。在惊梦看来,分辨善恶是很困难的,做一件事也是很困难的。不管做什么,前因后果、方方面面都会使事物的发展超出预期。也许你想做一件好事,但结局会怎样谁又说得清楚呢?笑丘的想法和做法都很简单,他大概从来没想过要逃避。与佛道寻求超脱相比,他和懵懂的众生没有差别,但他那种痛快却明显要真实一点,洒脱一些,潇洒许多。
我不能多说什么,惊梦说过,这是笑丘遇到的劫难。“最好还是让警察和律师来管这些事,这样咱们也乐得清闲。”
“有道理,可惜在许多人看来,这两样东西也只是工具。当然,我没有忘记报警,但是学校不想事情闹大,肇事人家里也算有权有势。我这样做也很无奈。”
我果然还是没看清楚事物的全貌。即便是一件简单的事,里面也可能有许多隐情,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夜谈说不上愉悦,我们都各怀心思。笑丘临别时告诉我他会去医院,那里已经有两个人需要他照顾。至于我,除了考虑第二天的早饭外,送往二班的信怎么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全在心头浮现了。这一夜,我仍旧失眠。
第二天,刚进教室就觉得很不对劲。大家都窃窃私语,也不知道是在议论什么。我懒得去管这些闲事,径自翻开课本读书。但是该发生的事终究是发生了。广播通知,全体学生带上椅子去操场开会。
我隐约知道了什么,而我的同学们却兴致颇高,一个早自习这样过去可能会使不少人快乐一整天。惊梦暗示我不要走。因此,我和他落在了最后面。
“你们太不小心了。”惊梦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有些紧张:“笑丘不是没下重手么,出什么事了?”
“学校的监控录像里面可是显示得很清楚。我花了不少心思才把那一段洗掉。如果有什么事,你记清楚了,昨晚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先去了校门口的书店,之后吃了碗牛肉炒饭,然后就回去睡觉了。”惊梦停顿了一下,然后问我。“你记清楚了吗?”
“差不多,可是细节问题一问不就全露馅儿了。”
“你编吧,说瞎话也算本事。”惊梦很淡定。也对,事不关己嘛,没有高高挂起已经很不错了。他抱着椅子钻进了人群里,很快就不见了。
会议大多没什么用处,这次学校临时组织的安全教育更是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假大空”。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安全教育只是一个楔子,或者说只是一个幌子。在我们接受教育的时候,很多据说是警察的人进入了教室。知情人士透漏,这是在检查有无危险品,比如管制刀具什么的。
华永华的消息似乎很灵通,他告诉我们,不仅是教学楼,宿舍也被检查了。我已经搬出去了,因此对宿舍的事不感兴趣,但是管制刀具四个字确实很有歧义,因而话题成功地引向了刀。不得不说我的确很蠢,我一直把管制理解成刀的制作技艺和形状,完全没考虑到政府对这些东西的限制。话说回来,什么样的刀才算管制刀具,规定本身就有很大的伸缩性。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违规的东西堆了一地。散会后,不少同学被带到了保安室,万幸我不是其中一个。吃完饭后,回到教室,某个从保安室归来的同学满面红光地向大家讲述他的光辉事迹,他的座位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声音太大,我被迫听到了不少东西——他们被批评教育,东西被没收。每人要写一份检讨限期完成。
学校的处罚很轻,或者说这种事大家已经司空见惯了。校园黑帮或者学生斗殴的事已经屡见不鲜,没有出事就好,至于怎么处理,笑话,小事没人管,大事管不了。然而真的没有出事么?昨天在大街上不是发生了一件恶性斗殴事件吗?
我一向缺乏远见,对眼前的叶子仔细观察时,总是忽略远方的泰山。在离第二节课下课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候,我们教室的门被敲开了。来的人目的很明确,直接向老师询问我的名字,然后就把我带走了。
来到保安室,很是忐忑,我实在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而惊梦给我打的预防针,除了使我更惊慌失措外,没有其他的作用。警察模样的人吓唬了我们几句后就开始单独对我们进行问话。小小的保安室容不下多少人,因而我们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在门口站了一排。门掩上了,可声音却很清晰地传了出来。问的问题大同小异,但是很多人都无法回答“昨晚干什么去了”这一问题。
终于轮到我了。不管要问我什么,我都问心无愧。但是紧张和恐惧使我没办法正常讲话,以至于问话的人一度提醒我不要紧张。然而我的心已经乱了,所有的回答都语无伦次。昨晚去哪儿了——惊梦已经告诉了我答案,可我的回答却变成了一串打乱的词语——书店,吃饭,睡觉。
也许正是因为紧张,我的话反倒更加可信。第四节课刚上不久我便回到了教室,而这时还有好几个说不出行踪的同学在接受盘查。
五分钟不到,我收到了不下十张小纸条。他们都在询问我去保安室那边干什么。反正也没心思上课,我刚好可以打发下时间,但想到早上围得水泄不通的座位和同学们或惊诧或仰慕的神色,就觉得兴趣索然。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对某些事产生那么大的兴趣,但是不管在何处,总会有那么些看客。放学后,好几个同学还执着地向我询问。我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也会得罪他们呢?
教室里又一次只剩下两个人。惊梦在我旁边坐下,他告诉我,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但是那些东西我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唯唯称是,然后把在保安室的见闻告诉他,他听了之后很是惊讶。最后无奈地说,聪明人被聪明误,瞎话原本就比真话有用。
“你悟性不错。”惊梦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撒谎的时候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撒谎。你只是想着回答问题,其余的东西你完全没有多想。一片空白的大脑,别人又能看到多少东西。”
“我还能多想什么?笑丘昨晚对我说了不少东西,很简单的事弄得那么复杂。”
“复杂吗?看来你知道的并不多。你觉得今天学校进行安全教育原因是什么?”惊梦一只手托着下巴,双眼看着黑板,目光正漫无目的地游移。
“你是说,和笑丘有关?”
“当然,他昨晚教训的人是县里一个官员的孩子,在这一亩三分地,这就相当于捅破天了。”惊梦仍然是看着黑板。
“那昨天被打伤的人,他该怎么办?”我心里似乎生出了一丝怒气。
“笑丘不是已经把他送医院去了么?如果昨晚笑丘好好在医院待着就没这么多事了。”
“那样不是太不公平了么?有钱有势的人可以不把弱势者当人,他出一丁点事就恨不得地球都不转动。难道世界真的围着他们打转吗?”
或许是听出了我话语里的愤怒,惊梦总算有些认真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每个人都在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幸福。该不该做是一个方面,做与不做是另一方面,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
“好吧,你说的都对,可这是笑丘的修行。”
“笑丘还对你说过修行?他太乱来了。如果他忍得一时之气,就可以免去百日之忧,更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惊梦有些吃惊。
“他就提过那么几句而已。至于现在这些事,发生比没发生总要好些吧,虽然我们都掉到麻烦里了,但是连我这样的庸人都没放在心上,你还担心什么?”
惊梦久久没有开口,他的视线也终于从黑板完全移到了我的身上。他的神色有些凄凉,有一股难言的哀伤浮现在他的脸上。他缓缓地开口:“修行如登山,举步维艰;修行似涉水,逆流行船。与常人相比,我们获得了太多。可越是如此,便会越觉得无知,越觉得自身渺小。对于更高的境界和真理的追求,我们的热望要更加强烈。可是,被人世携裹,谁又能真正成事呢?对修行人而言,应该有所趋避……”
我还在细细品味。惊梦突然收了声,原本应有的下文也没了。他紧盯着我的眼睛站起身来:“我担心的是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