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哪个班的。”高中生的话语远远地传了过来,我仿佛看到了配菜大妈那疑惑而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个混蛋,咱们这么铁,你居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三班的杜笑丘,我知道你就行了。我的玻璃心被你深深伤害了,明天找你,至少请我一顿饭。”我转过身对他恶狠狠地一顿抢白,然后不等他说话就转身走了。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不是我付钱。
一夜无眠,兴奋而失落。兴奋是因为这件事越想越有趣,最后都不自觉地笑出声。失落是因为我明明答应了要付钱,最后却欺骗了笑丘。虽然事出有因,囊中羞涩,但我毕竟做了一件违心的事。当然,我心中还有另一种失落,这么有趣的事却没人分享,实在是一件憾事。天气很热,虽然夜深了,但暑气并未消退。一间宿舍八张床(当然是上下铺),现在已经住进了六个人,拥挤倒是其次,关键是仅存的电扇每次把头转向我时总是显得十分的不情愿。宿舍有一股异味,但万幸还没到蚊虫肆掠的季节。也许是刚入学还有些不适应,也许是木板床实在是太硌人,又或者是因为笑丘,我透过窗缝数了一夜星星听了一宿风声。
天还未亮我就起床了。看着熟睡的室友,成就感油然而生,我居然是清早起床第一人。只是很可惜,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就在我要出门的时候,睡我上铺的同学醒了,他让我等他一会儿。之后,醒了第三个、第四个。无例外的都让别人等一会儿。等到最后,我们六个一同赶到教室的时候,老师已经在讲台上坐着了。没有迟到,但是开学第一天就踩点进教室难免有些心虚。老师没有说什么,同学彼此也不熟悉,新书也没有领到,课程也没安排,这个早自习我除了回想昨天的经历外,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胡思乱想中,自习很快就过去了。当下课铃刚响起的时候我就冲出了教室。终风中学有两栋教学楼,我所在的八班在B栋一楼,笑丘在A栋一楼,相隔并不远,吃早餐前扯两句闲话也无所谓顺路不顺路。但我必须得快点,因为这个点儿人实在太多。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的确不错,游过茫茫人海我到了三班,教室里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啃了两个包菜馅的肉包子我又去了一趟三班。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但我没有看到笑丘,问了好几个同学都推说不知道,甚至连头都没抬就摇头摆手了——他们看起来都在认真学习。重点班就是不一样,书已经发了。没缘由的,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我从门口挨个过去询问,越是不想多说我便越要多扯两句。冷漠没使我感到难堪,反倒生出了一点痛快。问了好久,直到笑丘的同桌回到教室我才知道——整整一个自习笑丘根本就没有出现。像他这样的人可能逃课吗?何况是开学第一天的第一堂课!
坐在教室里,心头乱絮纷飞,甚至背后冷汗直流。课表出来了,教材也发了几本,但安心学习的人似乎并不多。自我介绍,相互交流,之后便没什么了,一上午也很快过去。放学铃声什么时候响的我没有注意,教室什么时候空的我也没有注意。直到有同学吃完中饭回到教室我才意识到应该再去一趟三班。
不得不说重点班就是重点班,放学不到半小时,这个班的学生居然都吃完了、拉完了、洗完了——在教室里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吃喝拉撒洗衣洗澡本不足道,但是我一向佩服这些做什么事都雷厉风行的人。半小时做完这一切让我不得不仰视他们。况且这些人全是些不喝水的奇人!因为喝水会让他们多跑几次无意义的厕所,所以除非渴得实在不能忍受,他们决不喝一口水,特别是饮料。当然,浓茶和咖啡是例外,牛奶和葡萄糖是例外。这个世界总有例外,不是么?不得不说这间教室很安静,安静得可怕,安静得让我不得不轻下脚步,安静得让我不得不压低声音。笑丘的座位在二组三排,从窗外能很方便地看到。他不在教室里,他的课桌桌面也空无一物。似乎这个上午的课他都没上。
我用说悄悄话的声音向靠窗的那个同学询问笑丘。没想到居然得到了热心回答,难道他不觉得多说一句话就要浪费他很多宝贵时间么?我得到了答复,不是摇头,也不是摆手,而是很肯定的答复,这让我不得不再三向他致谢。惊惧中,我离开了这个教室,而这时,三班的老师出现在教室后门。他用看苍蝇的眼神看我,那表情就像他不小心吃了带血且不加酱汁的苍蝇。我没有注意,怀着心事自顾自走了。也许没有多看两眼那个表情也是一件憾事。不知不觉走到了食堂,里面已经无饭可售了。我这才想起午饭还没吃。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除了几个成对的男女,食堂里没几个人。
“不要随便出校门。笑丘一上午没上课。昨晚我说了请客却没付钱。我到现在还没吃中饭。”这些东西在我脑子里飞来飞去,乱成一团。笑自己少不更事,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思来想去没有答案。等到食堂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下定决心——去昨晚吃饭那家店看看。
校门大开,保安也没有阻拦,这使我很诧异。校门口的几个快餐店人满为患,我觉得如果强行挤进去,很可能会招来拳脚无数,甚至“创业未半而中道崩俎”。踌躇中我在快餐店门口驻足向里面张望,不希求能发现什么,只是想让内心更安定一点。没有怀多少希望,但仍然感到失落——笑丘不在这里。
有些事不是我这样的人能知晓的,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神秘和未知。我不知道笑丘的武功究竟如何,但对我而言,已经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如果昨晚发生了什么,而且又恰恰是传教事件的继续的话,那我也只有坐以待毙了。假如我报警,那么等待我的很可能不是警察的保护,而是精神病院的隔离间和镇定剂。
“你果然在这儿。”我的手臂被人抓住了。
“杜笑丘!”我又惊又喜,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被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他的声音没有昨天那么中气十足,神色也显得很萎靡。
“吃完饭陪我走走,然后就去上课,这个月都不要出校门。”他把我拉进了快餐店。
“你……”我满心疑惑,不过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该让你知道的,我不会瞒你;不该知道的,你问也没用。”他带着我坐回了昨晚的桌子。这样好的生意,这样拥挤的人群,没想到还有位置剩余。
“好吧。不过,昨天没课你迟到都怨我,今天有课你旷课可怨不得旁人。”
“既与你有关也与你无关。”说着,他站起身打饭去了。
饭菜都好了。手撕包菜、回锅肉、宫保鸡丁,和昨天是一样的菜。没有牛肉炒饭却加了一个青椒牛肉。也许是太饿的缘故,我有些饥不择食了。他看着我好一会儿,没有动筷子。
“怎么不吃?”
“细嚼慢咽,反正我不急,你注意一下吃相。”
之后我们俩便无话了。我吃相的确很不好看,但再怎么狼吞虎咽也只吃了两碗饭。他慢条斯理地吃着,不声不响吃了八碗。其间还加了两个菜。当然,假如时间没到一点半的话,他应该会吃第九碗饭,加第三个菜。
“一点半了,你去结账吧。”他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对我说。
我很老实地去结账。素菜五块,荤菜十块。这样的价格还是很便宜的。不过,青椒牛肉售价二十,这使我开始怀疑青椒牛肉不是荤菜;锅里未熟的油淋茄子要六块,又使我开始怀疑茄子不是素菜。懒得和配菜的大妈多说,我乖乖地付钱然后让掌勺胖子把茄子打包了。
刚提起装茄子的塑料袋,笑丘就过来了。他手上提着一袋饭。不得不说他真的很能吃。但是,与能吃无关,他这种不用碗而直接用塑料袋子的做法还真让人感到意外。许多眼睛都被他的“饭袋”吸引了。
“随便走走,你带路。”他的声音依旧很无力。我怀疑他吃撑了。他的饭袋让我很想离他远点,离这些奇怪的眼神远点。如此正好,快走吧。我没有废话,直接离开了快餐店。
“去哪儿?”我回过头问他。
“随便。”他跟在我身后东张西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直接回教室吧。”像我这么懒的大胖子怎么可能喜欢没事溜达。
“不行。”他很坚定地说。
“那干脆找个地方坐会儿。”
“随便。”他依旧在四处张望。
“这么大的太阳,你不热么?”我躲在阴影里问他。
他抬头看了下太阳,默不作声地朝我这边走了两步。
才走几步路,我浑身就汗透了。没感觉到热,只觉得四周真是太亮了,晃得让人睁不开眼;而空气又太稠,像是被晒炀特了的糖。笑丘身上没有见汗。我们默默地走着,道路两旁也没有什么风景。从头到尾除了无聊外就只有无语了。
“居然到车站了,还往前走么?”
“我跟着你,你随便走就好。”
人生地不熟,我也不敢乱走,再一看指示牌上居然写着两个大字——乌林。“这地儿叫乌林,可一眼望到头实在没看到几棵树,真是挂羊头卖狗********武赤壁争论不休,遗憾乌林只是现在的乌林。”
“你是说这里是三国赤壁大战的乌林?”这样短的一条街,这样毫无生气的一条街,这样轻浮而浅薄的一条街,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历史渊源?
“我可没那么说,要不然被当成为终风旅游业做贡献的枪手,负不起那个责任。”
“朝前走吧,说实话,我不喜欢这儿。但既然来了,还是看看吧。”
很普通的小楼,很普通的商店,很普通的街市,和所有的现代化小县城一样,这儿普通而浅薄。街上没有多少行人,显得很荒凉,这大概是它唯一的优点吧。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终风可没你想象中的那么有历史,新中国成立之前,这里是个大水塘,别说人烟,上上下下都是乌龟在爬。”
“要真是这样,没准儿还真是乌林古战场。”他顿了顿,接着说,“湖北有三个赤壁,四个乌林。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可说不上来。但毫无疑问,当地政府和地方学者都在打‘三国旅游’的主意。可惜这张牌越打越臭。旁边休息会儿吧。”
我跟着他,四周没有放屁股的地方。花坛那儿有一块阴凉,他直接坐了下去,我蹲着。“小心‘汽了’屁股。”
“这是方言吧,不想想还真听不明白。你摸摸,不烫手。”
“我还是蹲着吧,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刚才说的有点意思,你继续。”
“《三国志·魏书·辛毗传》里面有这么一句,先帝屡起锐师,临江而旋。曹操在江北,而现在改名叫赤壁的蒲圻在江南。曹操想从赤壁渡江,这赤壁会在江南吗?此外,刘备进住鄂县之樊口,这樊口可在夏口之东。”他抚着膝盖盯着鞋边的杂草对我说。
“看来我还真得回头翻下《三国志》,至于地理,你还是别说了,我完全不懂。说实话赤壁、乌林在哪儿,我没有多大兴趣。争来争去,没多大意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年轻人出口不凡,有些见识。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定然不是池中之物。只是郁气已经升到了眉眼之间,若不折去,恐伤及肺腑。咱们有缘,算上一卦怎么样。”笑丘的话并没有说完,这突然传来的声音把他想说的硬生生打断了。我看了过去,长得难看穿得土,似乎没多大年纪,与我印象中的高人形象相去甚远。
“开始以为你是看相的,后来以为你是卖药的,没想到你居然算命。”这应该是调侃吧,但笑丘说得很认真。
“相看得准,人可看不准。药是真东西,病能否康复那还得看病人。命是十算九不准,但你要是碰上了那么一次,那可了不得。怎么样,算不算。”
“药是真东西,那我就买药吧,不知道你有没有得卖。”笑丘还是坐在地上抚着膝盖。
算命的蹲在笑丘前面。“我只卖两种药,买不买是你的事,你就说这命你算不算吧。”
笑丘拉着我站了起来。他拍了拍屁股说:“命是天定的也是自己的,今天的命数到了明天没准儿就完全不同了。这东西先不忙算,我想说的是‘快跑’!”话音未落,他就拉着我转身跑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好好的,咱们跑什么?”
“你回头看看。”
我回头看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追在那个算命先生后面。边追边骂粗口,群情激奋大概就这个样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以为只能从电视里看到。哎呀!那个谁太过分了。还好没砸中,半块砖头,砸中了只怕要出人命。”
“行了,你也别幸灾乐祸。”
“说得好,不过你刚才可没这么仗义。”算命的居然朝我们跑了过来。扯了两句闲话后把我们甩在了后面。
“混蛋,拿我们顶缸。”我正想骂两句,半截砖头从耳边飞了过去。得了,废话少说,跑吧。
好不容易把那群人甩开,我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突然感觉很自豪——像我这样的胖子居然在运动方面有这么高的天分。不过再看旁边的笑丘,不禁有些意冷。脸不红气不喘,这还算了,他手上的饭袋竟然护得好好的。算命的骗子也是面不红气不喘,他冲我们大笑,一副小人嘴脸。
“算不准的人多了,可混得这么惨的也就你了。”笑丘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很凝重。
“恰恰相反,唯一准的一枪让那家人给碰上了。”他说着,猛拍自己的额头。“三天前看到那个老先生就觉得他面有死气。可既不是寿终正寝,也不是死于非命,想救都没办法。好心好意告诉他只剩三天命,早点准备后事,结果被他儿子打出了门。你们说我冤不冤。”
“你冤个什么,没打断你的腿就不错了。”听这故事还有点意思,只是谁知道是真是假。
“我在这儿蹲了三天了,没吃没喝没日没夜的。”说着眼睛直往笑丘手上的“饭袋”瞄。笑丘把“饭袋”递了过去。
我终于见到了吃相比我还难看的人。他坐在地上,把茄子直接倒进了装饭的袋子,也不用筷子,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托在下面开始吃了起来,脸都埋到饭里去了。他一边吃还一边说,断断续续的。“白守了三天。”说着,继续往嘴里扒饭,嚼了几口接着说。“不过他多子多孙,儿孙个个孝顺,应该没什么遗憾。”然后,他继续往嘴里扒饭。看他吃饭我觉得腮帮子很疼。明明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居然还往里扒。
闲话扯了不少,可他吃饭却一点也不慢。没多久就吃干净了,一粒米也没剩下。他站起来把塑料袋团成一团扔进了离得老远的垃圾桶然后走了回来。“你的命我还真不敢随便算了。一饭之恩啊,你看我比得上韩信吗?”
“原来我要找的人是你。”笑丘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真不知道是谁在算计我,都是些活雷锋啊!做好事不留名。本来很简单的事弄得谁也看不明白。”算命的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这药你还买么?”。
“怎么卖?”
“有缘者分文不取,无缘者千金不卖。”说这话的时候,这穷算命的居然显得比二中的政治老师还要庄重。“万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送有缘。我这里有绛雪丹三颗,龙寿丹三颗,黄芽丹一颗。”说完,空手一伸,一眨眼就冒出了三个小瓷瓶。“知道我有药的人不少,但我从不轻与。慎用,善用,好自为之。”
笑丘接过瓶子,说道:“前辈还没告诉我服用之法。”
“你的伤不一定要用丹药,至于用法,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话音未落,人影已经不见了,远远的还有声音传来——“萍聚江湖,波逐尘世,情难了,债难偿,空叹零丁。”
“这也是高人么?”我问笑丘。
“第一节课还没下,你去不去?”笑丘回避了我的问题。
“去,当然去。迟到虽然不好,但我绝对不做赶第二节课的事。”
“你有这份心,那我还真小看你了。早点去吧,这个月千万别再出校门。”
“这个月可没剩几天,下个月呢?”事关小命,可不敢随便。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笑丘笑了起来。
我朝学校跑去,跑了两步正想问他为什么不一起上课,回头一看,他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