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是愈改愈好嗎?幸好每一次再版,內容仍然依舊,因此少了許多問題,至少寫文章是義無反顧了,不能期望那一次次的修改;否則在惜字如金的心理下,刪一字不能,極短篇成了短篇,短篇成了中篇,最後成了買賣,討價還價,唯恐少之虧本。
但是,為文的本錢何在?
況且,再版書,是否就是如此的買賣?
對於賺錢,是早不存幻想了,實在沒有本事對著一字一句算計它是幾文幾分,也是屬於文人「無能」那類,幸好,並非「無行」,所以出了書,常常連問都不敢,怕聽到什麼惡果,那完全不在當初寫文章時的打算之內;出書更是被動,怎麼樣都好,只要不是最壞的,我也沒有最壞的打算,所以不做應變的準備。怕麻煩別人,怕愚弄自己,存下什麼罪證確鑿的文字,還裝訂成冊,還讓那麼多眼睛盯過,不寒而慄;文章發表過已算,就像人生,活過也就值得,足夠資格寫回憶錄的人,畢竟不多;把封殺的文章再印成書,也像人人留下一本回憶錄,連多餘也不是,是剩餘!
這剩餘價值長大了,而且「突然」之間,說不出教人驚恐還是自喜!又該如何去擔心!中國人一向樂見正統,正統才可長可久,可寬可厚,其餘是自找死路,然而時代不同了,價值新論人人要適應,小恵小利讓人手軟。
於是話到唇邊,吞了進去反芻之後,仍然要說,「剩餘價值」原本就是垃圾,成了垃圾山,人人來看,讓人想到該建個焚化爐,文學成了科學,工程加大,變嚴重了,愈發大而無當,可是又無法藏拙,總不能以為可以一手遮天,或者把天地藏起來了,自我安慰,永遠是生命主要的課題,心一橫——出書就出書。
要做,就要人盡皆知,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不安,方寸之中,彷彿巨人,但是那一尺見方畢竟太狹窄,用堆砌的方法,想從天空出去,堆得太高,摔了下來,可見人心之難攻!
所以我們只好繼續在這上面做文章,樂此不疲。
這世界恐怕短期之內不會被攻破,太空還遠,人們有得寫了。
天下事既如此無不可能,遲早足夠把自己毀了,小小的事件和心情,愈滾愈大,喧賓奪主,又是一堆垃圾,人上不了天,只好被埋沒!
但是能不寫嗎?
恐怕還有別的說詞。
反反覆覆之中,彷彿又是另一篇文章,有了那麼一點文學的意味!出版,講的不正是反反覆覆嗎?都不能說明什麼,加強什麼,前言或者後語,彷彿就剩下中間還能看;二版、三版、四版……一個人結婚後生子,是最自然的事,而非他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們要記得。
有了這種經驗,想想,人生還是要保持底版才好,不怕千千萬萬,我還是我!
當初是沒有想到寫「世間女子」這類小說,太掏本了,所以殘忍,但是人很奇怪,喜歡繞圈子,繞來繞去,看到的還是自己和周圍的同性,她們的快樂和痛苦都和矛盾一樣,說不周全,也無以結論,說不上討厭或喜歡,雖然很殘忍。其實人生不過如此,一些男子和女子的事,多的是人,少的是心情。
寫完,也就算了!因為他們永遠存在。
永遠不能否認、不能歸類!
我喜歡一個人,永遠沒有第一次或最後一次,討厭倒是有。
想想,應該把這心情用在寫作上或者出書上。問題是,我周圍已經太多女子,男子也不少,我怎麼讓他們平衡一下?
不要問說:「他們怎麼辦?」
小說永遠是小說,現實生活裡比這更殘忍,我們在小說中包容了一切,在現況中就要面臨考驗!所以我寧願小說是一切的問題!
而現實生活中,我但願永遠是旁觀者!看著別人的喜怒哀樂一本無感。
誰也不必欠誰!小說歸小說,生活歸生活!
如果要出書,當然要有一切準備!只要不是最壞的!
蘇偉貞
七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