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是習慣沈靜了,可是,醫院的安靜又是另一回事,沒有人能在它面前吵鬧,除非知道在那裡沒有希望了,不禁想大鬥一場,討個公道。程瑜對生死根本不在乎,也就更泠靜。
她又不爭什麼,怎麼也有意外呢?
「我下了班來看妳。」唐甯沉住氣說。
「好!我反正沒事。」
這種沒事也把日子弄得太惶恐又漫長了。
唐甯立刻想找個人說說話,走到走廊上,儘聽到打字、電話鈴聲,卻一個人也沒有,她常以為自己很忙,現在才知道最閒。
她走到沈學周辦公室門外,希望有個人爭執也好,敲門後推開望進去,房間是空的,特別的空、大,即使他在,又能吵什麼?唐甯環視一遍,拉上門,覺得裡面氣氛詭異像廣角鏡頭拍出來的相片效果,濃縮得變了形。
唐甯折回辦公室,才打開門,電話衝著她響了起來。唐甯一驚醒了,似乎打電話的人跟她異乎默契,卻也像找上門來的算帳。
「喂!我是唐甯。」她閉著眼說。
「我是朱雅容。」
她一愣,朱雅容開門見山的說:「聽說服裝專欄譽換人了?」
「誰說的?」
「這種小事還需要誰說?妳說呢?」
「我說沒有,可是確實有這種人在謀算!」
「妳為難嗎?」
「當然,可是這二期雜誌銷路特別好,至少內容不應該被懷疑。」唐甯知道對朱雅容開門見山的作風,就是誠懇、講實話。
「那放出空氣的人,有什麼目的?」
「讓妳知道了,好主動表示不滿,事情一明朗,就順勢好解決了。」
「我也沒這麼好爭吧?」
「可是妳名氣大,是爭的對象啊!」不是虛偽,而是要彌補朱雅容的無辜,唐甯抬高了朱雅容的身價。
「我也畫膩了,讓給別人吧。」
「朱小姐想讓,我還不想呢。」
「這件事跟妳有關係嗎?」
「至少妳跟雜誌社多年關係就是理由,妳假裝不要管這件事,好不好?」
「看在我們多年合作的份上嗎?」
「妳給我一點面子吧?」
「好,反正我最近要出國舉行發表會,不管最好。」
「出國前把下面幾期的稿子給我好嗎?妳出國找不到妳,更沒辦法停稿了。如果我們登二位設計師的作品,妳介不介意。」
「我有這個自信,最好把另一個人的設計圖放在我的旁邊,一比較就見真章了。」
「有妳同意就好辦了。」唐甯他想到了。
「唐甯,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衹好自己畫了。」唐甯開玩笑地,卻也極見勢在比高下的心理。
「我懂了。」朱雅容不愧在四海走過,見識及豪爽夫而有之。笑了兩聲,又說:「我絕對不讓妳塌台。」
「我也是。」雙方掛下電話。
她們在社會太久了,每一件事都有權衡,也更膽大,長此下來,訓練的每一件事都有觸角,也就更尖銳。有時候,義氣就是最尖銳的,因為太多世故。老於謀算,話才敢誇下。
唐甯知道,和余烈晴對陣,勢在必行,因為愈來愈多人加入。段恆半天沒有消息,他早在情勢之外。演變到此,變成二種形象在抗衡,羅密歐和茱麗葉如果不是內在複雜,怎麼會有悲劇。這種爭執,算不算她們這個時代的基本故事呢?一群人要打擊另一群人,或者幫助另一群人。
唐甯來不及細想,又有新的事物要處理。要約稿、定稿、編排內容、選插圖、催印刷廠、做訪問、找資料這些費腦力的事,把腦子佔得滿滿的,沒有空白來思考,卻把她推到了更前線。
醫院的門口,種的花、樹錦密,像戰場上的偽裝,愈有事愈變成另一種姿態。
在詢問台問了程瑜的病床。穿過長廊,空氣裡太濃的消毒水味,謀殺著人的勇氣,可能太平間裡消毒水的味道最濃。
三兩病人走著院區,特別的像——夕陽無限好。四五成群,更像——青春作伴好還鄉。也有感人的,住院了,仍然精神振作,顯得特別尊嚴。每一間病房裡都有人望著窗外,視界也有限,目的卻很可能不在於「看」。程瑜便是。
唐甯走到病房佇立片刻,才停在程瑜病床前,病床不在門口,也不在窗邊,而在中間,是一間單人病房。隔離了任何。
「吃過飯沒有?」唐甯簡直不懂該先說什麼?
「妳呢?」
「我不餓。」
然後就沒話了。
唐甯坐到床邊,想給自己點上一根煙,或者會有一吐為快的效果,順順她的氣。
「我媽去找偏方了!大概把她急壞了!」程瑜淡淡的說著,卻沒有往日的平靜,衹是消沈,像有心事,唐甯立刻後悔把她單獨丟在醫院大半天。
「有效嗎?」唐甯問。
「偏方有效,以前得肝癌的人怎麼會死?」
「有時候也可以姑且信之。」唐甯像在聽別人的事,然後講的是別人。
「讓活的人安心,死者少受罪就夠了。」
「痛不痛?」
「痛的時候很痛。」程瑜像在說笑話,卻是實情。
「前天我去,怎麼沒聽妳說?」
「報告還沒來,而且妳看到我時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對,眼光應該算很準,我想大概夏天容易疲倦,原先還以為是神經痛呢?」
唐甯一陣心疼,暗慚自己那時怎麼有心情注意別人。
程瑜講的也像別人,講完之後轉頭凝視窗外說:「這裡空地太少了。」
唐甯順著眼光望出去,祇是望著,想哭,不懂別人的事自己哭什麼,別人的事,她又來醫院做什麼?
「確定嗎?」她還是問了。
程瑜沒聽清楚,回轉過頭,眼裏除了淚水,還有問號。
唐甯不能再間,眼淚一顆顆順腮而下。
程瑜倒吸口氣,勉強笑著:「大概我媽最清楚了,奇怪,告訴一個最會傷心的人,這算什麼?!我反而不太清楚,衹知道一下要切片、一下驗血、照X光,真跟行屍走肉一樣。」程瑜一口氣說了許多。是一種變相的發怒。
「別想太多。」唐甯一下變得笨了。
「我才不在乎,人死了,難過的又不是自己。」
「程瑜——」
「至少不是我!」
「妳給我好好活著。」唐甯一時氣哽。
「我知道,我不也這樣勸過妳?」
從來沒有一刻,唐甯這麼敢於面對事實,又那麼無助,愈知道事實,愈知道人的無能為力。「我在這裏陪妳吧。」這似乎是唐甯唯一的對策。
「妳放心,我很習慣一個人睡,我媽等會兒就回來了,三個人強顏歡笑,好像有多苦似的。」
唐甯點點頭衝出病房,一寸寸覺得自己更空,她不是習慣於各類打擊了嗎?原來衹是心情不同,而且不在乎的事加倍不在乎,沈痛的事加倍痛心。
在盥洗室洗了臉,唐甯重新折回病房,如果來日無多,為什麼不平平靜靜相對。那是生、死最高的境界不是?
其它以外的世界,唐甯是不管了。良善無爭並沒有錯,卻要先走,這算福氣嗎?
雖衹是一場病,卻襯得余烈晴的如火如荼十分可笑。
唐甯開始請總機過濾電話,她討厭一切的入侵者。沈學周一看換人幾乎沒有動靜,私下屢次暗示。唐甯決心要惹怒他。
「妳當總編輯還是我?」這日,他把唐甯叫去辦公室。
唐甯整個人瘦了一圈,兩隻眼睛更清亮,看著沈學周,似乎瘦是另一種精鍊。衹她知道,是磨鍊。
「雜誌正暢銷,不適合變動內容。」唐甯不再囉嗦。
「暢銷是妳的事嗎?何況那裏面有許多內容妳私自擅改,我已經很容忍了。」
「大家彼此。」沈學周一下愣住,他起初衹想用聲勢嚇唐甯,沒想到唐甯迎戰上來。
「哦!妳是想說個明白嗎?妳有什麼斤兩想跟我爭?就憑會寫兩個字?」
「沒有人要跟你爭,那還得有情操,我們誰也不是誰的對手,因為格調不同,沈總編輯,這樣說你懂嗎?」「妳明天就知道了。」沈學周站了起來。
「我不走,誰也趕我不了,你拿什麼嚇人?錢嗎?」
沈學周才真正怔住,朝唐甯望去,她又一臉坦然,不像知道什麼內幕。而且,余烈晴更沒有理由說。
他一壯膽,陰泠地說:「我的私人背景妳有嗎?」
唐甯一陣噁心,內幕是每個人都想看的,卻也怕看,因為太反常。
那種嘴臉,她不知道在那裡見過,卻是一種典型,像小說、電影中的壞蛋。
唐甯笑笑說:「你對自己有興趣嗎?你等一下!」
流學周是標準的急功好利派,跟著唐甯到她辦公室,嘴硬的說:「妳少耍小槍小箭,這套我太清楚。」
唐甯一語不發,開了抽屜,拿出一疊朱雅容和余烈晴服飾並排的設計圖,拿到沈學周面前說:「請比較一下。」
不經比較,余烈睛的稚嫩還不明顯。好的東西具有提昇作用,也有加大劣者不堪的功能,何況,余烈晴的稚嫩又非「清新」。
余烈晴穿得好、看得新,卻不是個下過功夫的設計師,別說美,線條生硬、不勻稱,連流行的概念也沒有。
沈學周一看也傻了,他不相信余烈晴那麼不負責,衹在表面上逞強,更不相信的,是唐甯會出此招數。
唐甯微微一笑,正經的說:「夠不夠說服力?讀者能看到這種設計嗎?」
「可以抽掉朱雅容的稿千啊!」他心裏恨余烈晴不懂找人代筆。
「朱小姐出國了,短時之內不會回來,你也許不相信,她們也有經紀人,未經協商,人家可以告你,我們丟得起這個名嗎?」
「讓他來啊!」還是不覺悟。
唐甯從抽屜拿出錄音帶,交給流學周:「也許這個更具說服力。」
沈學周不接,疑感的眼光看著唐甯。
「這是我和余烈晴的談話錄音。」
「錄什麼?」他屏住氣問。
「五十萬。」沈學周快速接過錄音帶,轉身出房門,轉得太快,看不見臉上表情。
「總編輯留著,我還有母帶。」唐甯在他背後說。
沈學周輕輕帶上門,唐甯重坐在椅子裏,完全不懂這件事的意義。
衹是一件結束嗎?
那麼程瑜的生命又是什麼?
唐甯起身把桌上的設計稿拿好,穿過長廊敲響沈學周的門,沈學周正在聽錄音帶,得意的余烈晴正在說:「再重要,能抵得過五十萬嗎?」唐甯把稿子放在桌上,溫實地說:「你不妨拿給余小姐看看,說不定她自己會打消念頭。」無關輸贏,總要有段落。
長期的僵持,把人累垮。程瑜一天天瘦下去,她的瘦像在說明病情。每次唐甯去,總覺得病房裏正是黃昏,其實她中午休息的時候也會去,早上也會坐一趟長車,繞到醫院去走走。
以前衹是喜歡程瑜,現在變成了寵她,程瑜也不吵,痛的時候抱著枕頭,茫茫然的看窗外,不知道還想什麼。
「也許我以前該選擇在城市裏上班。」有次程瑜突然說道。
因為別人在城市裏爭得明暗文加,卻活得精神,她才有感而發嗎?
唐甯每次進病房都會在門口稍微站站,然後提口氣敲門進去。
她才走到病房,裏面乍地傳來程瑜的哀叫聲,程母從裡面衝出來,趴在牆上,雙肩不停地抽動。
「伯母。」
程母沒有應聲,二人站在門外,唐甯腿都軟了,靠在牆上,眼淚不住地流,她自己的家人都還健康,程瑜是第一個讓她知道「心疼」的人。程瑜在裡面痛得哀叫,她除了情緒跟著起伏之外,無能為力。
最讓人恨的,是程瑜的痛狀她都不敢看,何況陪著挨痛。
「她在袖骨髓。」程母仍在抽噎,經常的「背地流淚」,已經不會大哭了似的。
程瑜在賣面沒了聲音,醫生和護士推門出來,主治大夫對程母說:「要鼓勵她痛了就叫,沒看過那麼沈默的病人。」
程母的眼淚大量湧出,握著主治大夫的手:「拜託醫生,我衹有這一個女兒,多貴的藥,我都買得起。」
為人父母的愛多麼單純,一心一意的大愛。
主治大夫拍拍程母肩頭:「幾千塊一針的藥衹是盡人事而已,聽天命也許還有點奇蹟。」
望著漸遠去的醫生、護士,從來沒有一刻,麼甯感覺那麼遲鈍,對死亡完全不具概念。她難道要讓最好的朋友來枚會她懂得死亡嗎?
推門進去,程瑜正趴在床上,被單下,隱隱可見的骨柴,半個月裡,她分秒計數似的瘦下去,整個人變了形。唐甯是心情變化,她也跟著外貌變化;唐甯以從來沒有的消沉感受這件事,程瑜覺得了,外表愈加漠然。
二個人彼此故作不在乎,心境愈發剝落,遽然老了。
聽見唐甯進來,程瑜趴著沒動,久久,唐甯繞過她面對的窗邊,蹲下去,輕撫著她的臉;程瑜臉上,衹剩下薄薄的一層皮了。
「好痛。」程瑜長吸一口氣
「醫生說妳要經常叫,會減輕痛的程度。」
程瑜沒有說話,程母在門外擦乾了眼淚,又是一個堅強的母親,走到床頭要扶程瑜靠坐起來。
「媽,讓我趴一下,這樣肚予裏踏實一點!」
有時候,程瑜又覺得平躺或側著舒服,病菌在她體內輾轉戰場,弄得她覺得身體多出了一個。
「妳休息一下好了。」唐甯拍拍她。
「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著,晚上睡太多白天也睡不著。」
程母出去裝熱水瓶,唐甯知道是趁她在,好去透口氣。
程瑜接著說:「也許真正睡著了,就沒事了。」
語氣裏,是唐甯從來沒有聽過的幽怨。
「妳會好的。」唐甯漫聲應著。
「一個好好的人,不由自主被折騰成這樣,好了心裏也好不了。」
「妳這算什麼合作?」唐甯害怕的說著。
「我從來沒有爭過,還不夠合作嗎?」
「就是要妳爭口氣,爭一爭好不好?別讓大家飲恨。」「我看了妳才心疼,爭了一切,心裏真的舒服嗎?」
「程瑜,這不是自尊的問題。」唐甯低嚷著。
「原來是沒有自尊。」
程瑜的淡泊,現在變成了消沉。
「你要為別人著想——」唐甯說不下去了。
「誇大我的生命力嗎?」程瑜的聲昔如縷,因為太痛,就慢慢昏睡了過去。
唐甯坐了一會兒,想起以前程瑜的淡雅:程瑜很久沒起床照鏡子了,現在看了自己,不知道會不會難過?那張臉透著青白,顯得好小。
唐甯知道她會睡很久。提了皮包,慢慢走出院門。外面正是大白天,唐甯有股不能適應時差似的昏沉,滿街的車、人,都是她平常奮鬥的對象,現在,她恨不得世界上衹留下相干的人。跟那麼多人去拚,實在也好笑。
她不能去別的地方,這些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眾生相,她衹想連自己也忘掉。
折回辦公室,獨自靜坐,黃昏一點點浸入天色,「這才是黃昏」她想。跟醫院裏的假黃昏別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