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嘹亮。夫人便觉腹痛。众人齐来服侍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沐浴过了,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妻两人,欢喜无限。元普对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就取名刘天祜,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把做新闻传说。百姓们编出四句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阴骘。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门。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与兰孙自梯己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又得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之日,已知姊夫被难而亡,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说是卖在洛阳。又遣人到洛阳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相会。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见说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欢喜。当下禀过刘公夫妇,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凤鸣起程。
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张氏欠身答道:“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伯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祐,自从生育,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色。随了奶子出来玩耍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朝云接过抱了。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奶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趷足答,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眉批:此妇人本色。】。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朝云虽是口强,却也心慌,不敢便走进来。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元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何足计较?”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容,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只打点领责。元普分付众人道:“你们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内卖出甚么药来。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交会之际,精力衰微,浮而不实,故艰于种子。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与你试一试精力,消你这点疑心。【眉批:刘公释疑之虑甚长,非好色也。】”原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头生,便自放胆大了。又见梦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服侍元普解衣同寝。但只见: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尤云殢雨,宓妃倾洛水,浇着寿星头;似水如鱼,吕望持钓竿,拨动杨妃舌。乘牛老君,搂住捧珠盘的龙女;骑驴果老,搭着执抓篱的仙姑。胥靡藤缠定牡丹花,绿毛龟采取芙蕖蕊。太自金星淫性发,上青玉女欲情来。
刘元普虽则年老,精神强悍。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阳泄而止。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
天明,朝云自进去了。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眉批:好个夫人!】。众女婢和奶子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倒得这个好地位。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眉批:此句要紧!】”朝云耳红面赤,不敢言语。
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边喧嚷,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兆,心下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开看道:
侄子母孤孀,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欲给假,一候尊颜,缘侍讲东宫,不离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郎鼎元之兆。临风神往,不尽鄙忱。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祐走将过来。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去,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喏,引得那两个老人家欢喜无限。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子之事。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
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锡,表字梦符。兄弟日渐长成,十分乖觉。刘元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又感上天祐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阴德。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再表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与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襁褓。他只为姐夫、姐姐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余,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极,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刘元普仗义之事,自仁宗为太子时,已自几次奏知。当日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
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阳来。一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抑且能识好人。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山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了凤鸣小姐,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欢喜,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璧,无非积德所招。”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茔焚黄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彻祭而回。
刘元普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行数巡。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余年矣,今日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交【眉批:所以为难。】。当贤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初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眉批:非虚名。】,欲待托妻寄子;却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谜。老夫当日认假为真,虽妻子跟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交,皆虚言耳。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就,耀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尚书母子号恸感谢。众人直至今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十分称叹不止。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身说道:“奴受爹爹厚恩,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
刘元普随后就与天祐聘了李凤鸣小姐。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祐舅舅,又做了天锡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
以后天祐状元及第,天锡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日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公丧六年。虽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教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阳,看守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那刘天祐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锡直做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绝。此阴德之报也。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有诗为证:
阴阳总一理,祸福唯自求。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