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溆浦余值侗兮［1］，迷不知吾之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2］，乃猨狖之所居［3］。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4］。
【注释】
［1］溆浦：地名。指溆水之滨。在今湖南溆浦县。儃徊：徘徊不进。［2］杳：幽深。冥冥：昏暗。［3］猨：同“猿” ←：兽名，长尾猴的一种。［4］终穷：到头穷困。
接舆髡首兮［1］，桑扈裸行［2］。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3］。伍子逢殃兮［4］，比干菹醢［5］。与前世而皆然兮［6］，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7］，故将重昏而终身［8］。
【注释】
［1］接舆：春秋时期的楚国隐士，和孔子同时。即《论语》中记载的“楚狂接舆”。髡：剃发，古代的一种刑法。
接舆曾自动剃发装疯。［2］桑扈：即《庄子》中的桑户，古代隐士。裸行：赤身露体在外行走，表示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3］以：用。［4］伍子：即伍子胥，名员，为春秋时吴王夫差臣，曾劝说吴王拒绝越国求和并停止伐齐，后被疏远，以致遭到吴王赐剑而死的下场。逢殃：即指赐剑而死之事。［5］比干：殷纣王的叔父。相传因屡次劝谏纣王，被剖心致死。菹醢：古代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6］与：举。以下二句概括前六句，从历史的事例中说明“忠”、“贤”都不被统治者所用。［7］董：正。豫：犹豫。［8］重：重复。昏：暗昧。重昏：指永远也见不到光明。
乱曰：鸾鸟凤凰［1］，日以远兮。燕雀乌鹃［2］，巢堂坛兮［3］。露申辛夷［4］，死林薄兮［5］。腥臊并御［6］，芳不得薄兮［7］。阴阳易位［8］，时不当兮。怀信侘傺［9］，忽乎吾将行兮。
【注释】
［1］鸾、凤：传说中的瑞鸟，比喻贤臣。［2］燕、雀、乌、鹊：皆凡鸟，比喻谗佞小人。［3］堂；殿堂。古代国君行礼、理政、祀神的处所。坛：祭台。古代用于祭礼誓师等大典礼。这句比喻小人窃取朝廷的高位。［4］露申：
与“辛夷”皆为芳草。［5］薄：丛生的草。死林薄：因被丛林里的草木荫蔽而死去。［6］腥臊：臭恶之物，此比喻谗佞小人。御：用。［7］薄：迫近。［8］阴阳：阴指小人，阳指君子。易位：换位置，指小人掌权，君子不受重用。［9］怀信：怀抱忠信。佗傺：怅然失意而神情恍惚的样子。
【译文】我从小的时候就喜爱这奇装异服啊，年纪老了兴致也未减少分毫。佩挂那光彩熠熠的长剑，头戴高高耸起的切云冠，身披宝珠腰佩美玉。世界昏乱没有人理解我啊，我要远走高飞义无反顾。用青虬驾车白龙做骖，我和帝舜共同游历瑶圃。登上昆仑山品尝白玉的花瓣，和天地万古长存，与日月同辉永放光芒。痛恨朝廷无人能理解我啊，明早我就要渡过湘水去远行。
登上鄂渚我回头眺望，叹息秋冬的余风丝丝寒凉。让我的马在山冈漫行，把我的车停在方林旁。换乘小船逆流水而上啊，双桨齐挥激起汹涌的波浪。船只缓慢不易前行啊，陷入急湍回流中更加艰难。清晨从枉渚出发啊，夜晚在辰阳安歇。如果我的内心真的端正方直啊，即使流放偏僻远方又有何妨？
进入溆浦我犹豫徘徊啊，迷茫困惑我不知该向何方。幽暗的深林没有光明啊，此本是猿猴久居的地方。山岭高耸遮蔽了阳光，山下幽深昏暗细雨茫茫。雨雪纷飞无边无际啊，云雾蒙蒙笼罩天宇。哀叹生活毫无快乐啊，独处在这凄凉荒僻的深山。我不能改变初衷去随波逐流啊，必将忧愁痛苦结束一生。
接舆剃发装疯啊，桑扈赤身而行。忠臣不受重用啊，贤良没有好下场。伍子胥遭到祸殃啊，比干也被剁成肉酱。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啊，我又何必怨恨今天的执政之人。我要坚持正道毫不犹豫啊，宁肯重踏前人的悲剧度过此生。
尾声：吉祥的鸾和凤凰，一日日越飞越远啊。庸俗的燕子和乌鸦，都在庙堂搭垒巢啊。芬芳的露申和辛夷，枯死在丛林密草边啊。恶臭的被人任用，芬芳的难近前啊。阴阳易位是非难分，生不逢时难以改变啊。怀抱忠诚心惆怅，呜呼，我将要远走他乡。
【赏析】
《涉江》应是屈原流放江南时晚期的作品，篇中主要叙述了渡过长江，沿着湘水逆流而上，经过枉渚和辰阳，最后进入溆水，到达溆浦的经历。深刻的反映了诗人生活的困境及内心感受。
哀郢
皇天之不纯命兮［1］，何百姓之震愆［2］？民离散而相失兮［3］，方仲春而东迁［4］。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5］。
出国门而轸怀兮［6］，甲之朝吾以行［7］。发郢都而去闾兮［8］，怊荒忽其焉极［9］？楫齐扬以容与兮［10］，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11］，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12］，顾龙门而不见［13］。心婵媛而伤怀兮［14］，眇不知其所疏［15］。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16］。凌阳侯之泛滥兮［17］，忽翱翔之焉薄［18］？心絓结而不解兮［19］，思蹇产而不释［20］。将运舟而下浮兮［21］，上洞庭而下江［22］。去终古之所居兮［23］，今逍遥而来东［24］。
【注释】
［1］皇天：对上天的敬称，这里还有含指楚国君的双重意义。不纯命：是说天命无常，亦指楚君的变化无常。
［2］何：为何。百姓：民众。愆：差错。震愆：指百姓受罪遭难。［3］民：指平民。离散相失：形容郢都即将沦陷时，平民百姓流离失所，骨肉相失的惨景。［4］方：正当。仲春：夏历二月。东迁：向东方逃迁。［5］遵：循，沿着。江：长江。夏：夏水，古水名，今已不存。流亡：屈原流亡的大体路线是经夏水入长江，在汉口南渡后，沿长江朝着洞庭湖的方向走。最后在哪里落脚，诗中没有说。［6］国门：国都的城门。轸怀：沉痛地怀念。［7］甲之朝：指甲日的那天早晨。古代以干支相配纪日，“甲”
就是甲日。［8］发：出发。去：离开。闾：巷的大门，也指里巷。［9］怊：惆怅，忧心不安。荒忽：通“恍惚”，心神不定的意思。焉：哪里。极：到达。焉极：去到哪里。此句写的是心情愁苦，心神不宁，前路茫茫，我应到哪里去呢。［10］楫：船桨。齐扬：同举。容与：犹豫不决，形容不忍离开的心情。［11］揪：树。“长揪”，即高大的梓树，古代有悠久历史的都城都植有乔木。说明郢城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都城。太息：长长地叹息。［12］夏首：即夏水口。古夏水从长江分出的地方，在今湖北沙市东南。西浮：向西飘浮。本来是往东航行，又向西浮是为了回望郢都。［13］顾：回头望。龙门：指郢都的东门。一说指南门。［14］婵媛：情思牵萦。［15］眇：同“渺”，渺茫。踱：用作动词，践、踏。［16］焉：乃，于是。洋洋：漂泊不定的样子。客：漂泊他乡的人。［17］凌：乘着。阳侯：波涛之神，这里是波涛的代称。泛滥：波涛汹涌横流的样子。［18］翱翔：本指鸟儿上下飞翔，这里形容船随着波涛前行。焉：何处。薄：止。［19］絓结：双声词，指心中郁结。“心絓结”，指心情郁结幽闷。
［20］蹇产：屈曲的样子，形容心情极不舒畅。释：解开。
［21］运舟：行船。下浮：顺流而下，指顺江东行。［22］上：上游。洞庭在夏口上游，所以说“上洞庭”；下游是长江，所以说“下江”。［23］去：离去。终古：所居，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24］逍遥：指漂泊不定。来东：向东去。
东：郢都以东的地方。羌灵魂之欲归兮［1］，何须臾而忘反［2］！背夏浦而西思兮［3］，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4］，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5］，悲江介之遗风［6］。当陵阳之焉至兮［7］，淼南渡之焉如［8］？曾不知夏之为丘兮［9］，孰两东门之可芜［10］？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11］，江与夏之不可涉［12］。忽若去不信兮［13］，至今九年而不复［14］。惨郁郁而不通兮［15］，蹇佗傺而含感［16］。
【注释】
［1］羌：楚方言，发语词。灵魂：指人的精神，亦指梦魂。［2］须臾：片刻。反：同“返”，指返回郢都。
［3］背：背向。夏浦：即夏口，也就是汉口。浦，水边。西思：指思念郢都，郢都在夏口西面。［4］坟：水边高地，堤岸。［5］州土平乐：指居住在这片土地的百姓生活和平安乐。［6］江介遗风：指大江两岸自古传承下来的好的风气。介，指边际。这两句表示担心，和平安乐的生活和淳朴的民风，不知还能保持多久。［7］陵阳：地名，因陵阳山而名，在今天安徽省青阳县南。［8］淼：大水茫茫无际的样子。焉如：何往，不知往哪里去。［9］曾不知：不曾知，意谓从来没有想到。夏：“厦”的假借字，高大的房子，指郢都的宗庙、宫殿。为：化为。丘：废墟。［10］孰：何。两东门：指郢城的两座东门。可：能够。芜：丛生的草。举“夏”和“两东门”代表整个郢都。［11］惟：语气词。郢路：返回郢都的道路。［12］涉：渡，蹚河过去。“不可涉”，意谓郢都沦落再也回不去了。
［13］忽：恍惚。若：似乎。不信：不能相信。［14］九年：可能是实数也可能是多年意。不复：指不被君王复用与信任。［15］惨：忧也。郁郁：郁结苦闷的样子。不通：指忧闷解不开。［16］蹇：此处指处境艰难困顿。佗傺：失意的样子。含感：含忧。感，同“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1］，谌荏弱而难持［2］。忠湛湛而愿进兮［3］，妒被离而鄣之［4］。彼尧舜之抗行兮［5］，暸杳杳其薄天［6］。众谗人之嫉妒兮［7］，被以不慈之伪名［8］。憎愠伦之修美兮［9］，好夫人之慷慨［10］。众踱蹀而日进兮［11］，美超远而逾迈［12］。
【注释】
［1］外：外表。承欢：指谗佞小人在君王面前奉承讨好，博得君王的欢心。汋约：姿态柔美的样子，这里形容朝中小人的媚态。［2］谌：确实，实在。荏弱：软弱。持：同“恃”，依靠。［3］忠：指忠贞之士。湛湛：厚重的样子。进：进用，指接受重任。［4］妒：嫉妒，指嫉妒者。被离：众多而杂乱的样子，被同“披”。［5］抗行：高尚的行为，抗通“亢”。［6］暸：本指目光明亮，此处含光辉之意。杳杳：形容高远。薄：迫近。［7］众谗人：指陷害屈原的党人。［8］被：同“披”，这里是“加上”的意思。不慈：指不爱护子女。伪名：捏造的不好的名声。相传古代的“圣君”尧，因发现自己的儿子丹朱行为不端，于是将君位禅让给了舜；舜以为儿子商均不好，把帝位传给禹。后来就有“尧不慈，舜不孝”的说法。［见《庄子·盗跖》篇］［9］憎：厌恶。愠：忠诚而不善言词的样子，这里用为名词，指具有这种美德之人。［10］好：喜欢、喜好。夫：语助词。慷慨：指那种表面慷慨陈词的浅薄之人。［11］众：指众小人。踱蹀：惊慌快走的样子。日进：指一天比一天受到重用。［12］美：与上文“众”对举，君子贤臣。超远：指被疏远。逾迈：越走越远。
乱曰［1］：曼余目以流观兮［2］，冀一反之何时［3］？鸟飞返故乡兮［4］，狐死必首丘［5］。信非吾罪而弃逐兮［6］，何日夜而忘之［7］！
【注释】
［1］乱：古代乐歌的尾声称为“乱”，此为全诗的卒章，总括全篇。［2］曼：拉长。“曼余目”，等于说放开眼界。流观：四下眺望。［3］冀：希望。一反：回去一次。［4］故乡：这里指飞鸟的旧巢。［5］首丘：头向着山丘。“首”
字用为动词。传说鸟不管飞行多远，总要飞回故林和旧巢；狐狸将死的时候，头总是朝着出生时的山冈枕着，所谓“枕丘而死，不忘其所自生也”。诗人在这里，以形象的比喻，表现了自己对生身故国的眷念之情。［6］信：的确。弃逐：放逐。［7］之：代词，指故乡郢都。
【译文】上天变化反复无常啊，为什么让百姓震荡受祸殃。人民流离失散不能团聚，二月里逃避灾难向东方。踏上征途挥泪别故乡，沿着夏水大江去流亡。走出国都的大门悲痛萦怀，甲目的清晨我动身远行。从郢都出发离别故乡，天高地远我应该去向何方？举起双桨内心又徘徊犹豫，哀伤的是我再也见不到君王。望着郢都的梓树长叹息，泪水簌簌落下似雪珠。过了夏口向西行，看不见郢都东门我依然回头久望。心中忧伤留恋十分感伤，前途渺茫我不知去向。顺着风向任意漂泊吧，在那波滔汹涌的大水中流浪。我乘着水神泛起的大波，如同飞鸟在空中盲目翱翔。我的心绪郁结无法解脱，我的心胸受压抑无法舒畅。掉转船头顺江而下，先过洞庭，再下长江。今天去别世代居住的地方，漂泊流浪向东漂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