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却骐骥而不乘兮［1］，策驽骀而取路［2］。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3］，故駶跳而远去［4］。凫皆唼夫粱藻兮［5］，凤愈飘翔而高举［6］。圜凿而方枘兮［7］，吾固知其鉏铻而难入［8］。众鸟皆有所登栖兮［9］，凤独遑遑而无所集［10］。愿衔枚而无言兮［11］，尝被君之渥洽［12］。太公九十乃显荣兮［13］，诚未遇其匹合。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变古易俗兮世衰［14］，今之相者兮举肥［15］。骐骥伏匿而不见兮［16］，凤凰高飞而不下［17］。鸟兽犹知怀德兮［18］，何云贤士之不处［19］？骥不骤进而求服兮［20］，凤亦不贪喂而妄食［21］。
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欲寂漠而绝端兮［22］，窃不敢忘初之厚德。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23］！
【注释】
［1］却：拒绝。骐骥：良马，比喻贤士。［2］策：本指马鞭，这里用为动词，鞭策之意。驽骀：劣马，喻小人。取路：犹言上路。［3］执辔者：拿着缰绳的人，即驾车者，此处喻统治者。［4］駶跳：跳跃。［5］凫：野鸭。唼：水鸟或鱼类吞食，象声词。粱：粟米。藻：水草。这两句比喻群小食禄，贤士远去。［6］高举：高飞、远离。以上二句喻小人、庸才得势，贤才远离。［7］圆凿：圆的插孔。方枘：方形的榫头。［8］鉏铻：彼此不相合。
［9］众鸟：一般凡鸟。［10］凤：凤凰，喻贤才。遑遑：往来不定的样子。集：栖。［11］衔枚：本是古代行军为防止士卒说话，口衔一枚木制的短筷似的东西，叫“衔枚”。此处是表示闭口不言。［12］被：蒙受。渥洽：指深受丰厚的恩泽。［13］太公：指姜太公，姜尚，周朝开国贤臣。传说他曾在朝歌（殷都）作屠夫，年老于渭水之滨钓鱼，才遇文王被重用，后成就大业。吕望，即姜太公。［14］变古易俗：指改变古代法则和风俗。世衰：指时世的衰败。［15］相者：指相马的人，比喻选拔人才的人。举肥：指相马者只选肥壮的马，喻对人才只重表面。［16］伏匿：藏匿，隐藏。见：同“现”。［17］不下：指凤鸟高飞而远离。以上两句，隐喻贤才避世。［18］怀德：怀念有德之人。［19］不处：不愿处于朝廷之位，指不与统治者合作。［20］骤进：急进。服：用，指驾车。
［21］妄：胡乱。以上二句，借骐骥不“骤进”，凤鸟不“妄食”，比喻贤者是有自己坚持的原则而不会妥协的。［22］绝端：断绝头绪。［23］冯：同“凭”，满的意思。郁郁：忧闷的心情。何极：哪里是尽头。
霜露惨凄而交下兮［1］，心尚幸其弗济［2］。霰雪雾糅其增加兮［3］，乃知遭命之将至［4］。原徼幸而有待兮［5］，泊莽莽与野草同死［6］。愿自直而径往兮［7］，路壅绝而不通［8］。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9］。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按而学诵［10］。性愚陋以褊浅兮［11］，信未达乎从容［12］。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13］，恐时世之不固［14］。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独耿介而不随兮［15］，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16］，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17］，宁穷处而守高［18］。食不媮而为饱兮［19］，衣不苟而为温［20］。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21］。蹇充倔而无端兮［22］，泊莽莽而无垠［23］。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而不得见乎阳春［24］。
【注释】
［1］霜露：喻遭谗佞的排挤和打压。交下：指交错的地下。［2］幸：希望。济：成。［3］霰：雪珠。雾：雪下得很大的样子。糅：交杂。雨雪交杂而下，比喻祸乱的加深。［4］遭命：将要遭到不幸命运。［5］徼幸：同“侥幸”。有待：有所等待。此处指等待楚王的醒悟。［6］泊莽莽：形容置身于荒野的样子。泊：通“薄”，广大的意思。莽莽：无边无际的样子。［7］自直：是说自己明辨曲直、是非。径：小路。“径往”，是说走小路去见君王。［8］壅绝：断绝，阻塞。［9］所从：所由。以上两句是说，想要沿着大路平稳驱车去见君王，但又不知怎么走。［10］自压按：自抑而止，指自我克制。［11］性：指人天性。褊浅：指狭隘浅薄。［12］信：确实，诚然。从容：镇静自若的样子。［13］申包胥：春秋时楚大夫。［14］固：同的误写。以上两句是说，自己盛赞申包胥那种高昂的志气，而当今之时世与那时不相同，我却很难做到了。［15］不随：指跟不上世俗，即表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16］显荣：指富贵荣华。［17］无义：指不正当的手段。［18］穷处：处于困窘的地步。守高：坚守高尚的节操。［19］媮：同“媮”，苟且。［20］衣：动词，穿。这两句意思是不苟且偷生，用来比喻和说明“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21］素餐：即“不素餐”的省略，意思是不白白地吃饭。［22］蹇：通“謇”，楚方言，发语词。充倔：同“裗襁”，衣衫褴褛，此处比喻窘困。［23］泊：一本作“汩”，语助词。莽莽：茫茫。
［24］溘死：突然死去。阳春：温暖的春天。靓杪秋之遥夜兮［1］，心缭恹而有哀［2］。春秋逴逴而日高兮［3］，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4］，阴阳不可与俪偕［5］。白日畹晚其将入兮［6］，明月销铄而减毁［7］。岁忽忽而遒尽兮［8］，老冉冉而愈弛［9］。心摇悦而日幸兮［10］，然怊怅而无冀。中憯恻之凄怆兮［11］，长太息而增欷［12］。年洋洋以日往兮［13］，老嵺廓而无处［14］。事亹亹而觊进兮［15］，蹇淹留而踌躇。
【注释】
［1］靓：同“静”。杪秋：即晚秋。遥夜：长夜。这句话是说思量秋末将至，昼渐短而夜渐长。［2］缭恹：悲哀之情缠绕郁结。恹，悲伤。［3］春秋：指年岁。逴逴：愈走愈远。日高：日老，指年岁一天一天老了。［4］递来：指四时更迭而来。卒岁：过完一年。［5］阴阳：春夏为阳，秋冬为阴。此处指变化的时光。俪偕：同时并存。
［6］畹晚：日落时昏黄的情景，一般比喻年老。［7］销铄：指月缺，与“减毁”意同，指日月流逝之速极快。［8］遒：临近，迫近。［9］弛：松懈。“愈弛”，似指心情越来越松弛。［10］摇悦：指心神摇荡而喜悦。日幸：指天天抱有回到故乡的心理。［11］憯恻：悲痛而难过。与“慎怆”同义。憯，同惨。［12］欷：哀痛时的的悲叹声。［13］年：指时光。洋洋：广大无边的样子。形容时光的无穷尽。［14］嵺廓：本指空旷，此指内心的空虚。无处：没有安身的处所。［15］事：指国事。亹亹：勤奋不息的样子。觊：希求。进：进用。
何泛滥之浮云兮［1］？猋壅蔽此明月［2］。忠昭昭而愿见兮［3］，然霠噎而莫达［4］。原皓日之显行兮［5］，云蒙蒙而蔽之［6］。窃不自料而愿忠兮［7］，或黕点而污之［8］。尧、舜之抗行兮，冥冥而薄天。何险巇之嫉妒兮［9］，被以不慈之伪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10］。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11］！被荷稠之晏晏兮［12］，然潢洋而不可带［13］。既骄美而伐武兮［14］，负左右之耿介［15］。憎愠怆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16］。农夫辍耕而容与兮［17］，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18］，窃悼后之危败［19］。世雷同而炫曜兮［20］，何毁誉之昧昧［21］。今修饰而窥镜兮［22］，后尚可以窜藏［23］。愿寄言夫流星兮［24］，羌倏忽而难当［25］。
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26］。
【注释】
［1］泛滥：本义指大水横流。这里形容浮云层层翻涌。浮云：比喻谄谀的小人。［2］猋：本义是狗跑的快，引申为迅疾。［3］见：同“现”，显现。［4］霠：同“阴”，即指阴云。噎：阴暗。达：通达。［5］皓日：明亮的太阳，此喻君王。显行：显耀地在空中运行。［6］蒙蒙：云气浓重不明的样子。［7］料：谋虑。［8］或：有人。黕：污垢。黕点，垢污沾辱。［9］险巇：险阻崎岖，这里是指险恶的小人。［10］黯黮：昏暗的样子。［11］多端：指国事头绪繁多。胶加：纠缠不清。“彼日月”以下四句是说日月在天空照耀尚有斑点，一国之事那样繁杂，特别容易被小人抓到把柄。［12］被：同“披”。稠：短衣。“荷稠”，即用荷叶做的短衣。晏晏：轻柔的样子。［13］潢洋：衣服不合身的样子。带：动词，给衣服系带子。这两句以荷叶做的短衣，比喻楚王只讲外表，不重实际。［14］骄美：自骄其美。伐武：自夸勇武。伐，自夸。［15］负：自负，自以为是。左右：身边的人，指近臣。耿介：耿直、正直。［16］以上四句见《九章·哀郢》注。［17］辍耕：停止耕作。容与：指闲散的样子。［18］绵绵：相续不断。多私：指小人的营私舞弊。［19］悼：哀伤。［20］雷同：雷声相似，有同无异，比喻小人们的同声唱和。炫曜：吹捧。比喻小人们互相吹捧。［21］毁：诋毁。誉：赞美。昧昧：昏暗不清的样子。“毁誉之昧昧”，指是非不分，好坏难辨。［22］今：一作“余”。修饰、窥镜：指小人的自我修饰，对镜自赏。［23］窜藏：逃窜，藏匿。这两句是说现在小人可以蒙蔽君主一时，将来如何逃避罪责。［24］寄言：捎话。［25］倏忽：快速的样子。难当：难以遇到。指流星难以寄言。［26］暗漠：暗淡无光的样子。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1］，故高枕而自适［2］。谅无怨于天下兮［3］，心焉取此怵惕［4］！乘骐骥之浏浏兮［5］，驭安用夫强策［6］？谅城郭之不足恃兮［7］，虽重介之何益［8］？遑翼翼而无终兮［9］，忳惛惛而愁约［10］。生天地之若过兮［11］，功不成而无效。愿沈滞而不见兮［12］，尚欲布名乎天下［13］。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恂憨而自苦［14］。莽洋洋而无极兮［15］，忽翱翔之焉薄［16］？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17］？宁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18］。无伯乐之善相兮［19］，今谁使乎誉之［20］？罔流涕以聊虑兮［21］，惟著意而得之［22］。纷忳忳之愿忠兮［23］，妒被离而鄣之［24］。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25］，放游志乎云中［26］。乘精气之抟抟兮［27］，骛诸神之湛湛［28］。
骖白霓之习习兮［29］，历群灵之丰丰［30］。左朱雀之茇茇兮［31］，右苍龙之躣躣［32］。属雷师之阗阗兮［33］，通飞廉之衙衙［34］。前轻辌之锵锵兮［35］，后辎乘之从从［36］。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37］。计专专之不可化兮［38］，愿遂推而为臧［39］。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40］！
【注释】
［1］举任：推举任用贤能的人，此处指尧、舜能举贤授能。［2］高枕自适：即高枕无忧。自适，安闲的样子。
［3］谅：信实，诚然。［4］怵惕：惊惧。害怕。［5］浏浏：犹“溜溜”，形容顺行无阻。［6］驭：驾驭，指治理国家。强策：强硬的鞭策。这两句用骏马驾车不需鞭策比喻贤人治国无需国君驱使。［7］郭：外城。恃：依靠。［8］介：指盔甲。重介：重兵。［9］遑：回旋难行的样子。翼翼：小心谨慎的样子。无终：无结果。［10］忳：忧愁。惛惛：指忧愁烦闷的样子。［11］若过：指人的生命短暂，像过客一样。［12］沈滞：埋没。见：同“现”，显现。［13］布名：扬名。这两句是说志愿不能实现，还谈得上扬名天下吗？［14］直：一味地。恂憨：愚昧。［15］莽：泛指草，这里指荒野。“莽洋洋”，是说荒野广阔无边际。［16］焉薄：哪里迫止。薄，迫近。这两句形容一身漂泊无所栖止。［17］皇皇：同“遑遑”，匆匆不定的样子。更：更替。更索，另做寻求。［18］桓公：春秋时期齐桓公。［19］善相：善于相马。［20］誉：赞誉。“誉之”，称赞马的好坏。誉：一本作“訾”，估量的意思。［21］罔：同“惘”，怅惘。虑：思虑。“聊虑”，姑且抒发自己的思虑。［22］著意：专心一意。得之：指体察到自己的忠心。此句指君王。［23］忳忳：同“纯纯”，诚挚的样子。“纷忳忳”，非常诚挚。愿忠：指忠于君主。［24］鄣：同“障”，阻碍。这二句是说，自己非常诚恳地愿意效忠君主，但却被众多嫉妒小人所阻碍。
［25］不肖：不才。“不肖之躯”，指诗人自身，实际上是气愤之语。［26］放游：无拘无束的游历。志：己志。这两句是希望亡身而去。［27］精气：指阴阳之气。抟抟：聚集的样子。［28］骛：追求。湛湛：深厚的样子。
［29］骖：古代指驾在车两旁的马，这里是说白霓在车的两旁飞动。白霓：不带颜色的虹。习习：飞动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