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司法局回家的路上，白香香几次想开口叫白婷婷，但最终都忍住了，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事实摆在面前：修理店被白明轩收回已是迟早的事了，她说什么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白婷婷更加生气。
就这样，一路沉默到家。姐妹俩一前一后推车进了屋，徐立清早已烧好饭等着她们，看见姐妹俩回来，立马去灶头间把饭菜拿到餐桌上，准备开饭。
白香香拎着沉沉的一袋硬币，往餐桌上一放，对徐立清说道：“妈，你看，这是他给的生活费和学费，厉害吧！全是硬币，他真是有心，估计去银行特地换的。”
“什么？”徐立清狐疑地看了一眼白香香，又看了一眼白婷婷，解开马夹袋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他什么事做不出来？修理店马上就要卖掉了。”白婷婷冷冷地冒出一句话。
“他刚才说了？”徐立清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白婷婷，像是被突然重击了一样，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的，他刚才说和人约好了，要卖掉这店。我明天就去把店里的东西搬走，省的到时候他把里面的零件全拿走。”白婷婷冷冷地说道。
“姐姐，对不起呀！修理店被卖掉了，那你以后怎么办呢？”白香香怯怯地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你就会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不过我也看穿了，你看他心眼实在太坏了，谁会想得出这么下流歹毒的方法给一袋硬币？他无非希望我们都后悔没了他我们过不下去了。我倒不信了，没了他日子真过不下去了！大不了到外面租个店，照样开。”白婷婷咬牙切齿地说道，含着恨意，更表现出不服的坚定。
白婷婷这次没有表现出暴跳如雷的愤怒，而是在困境面前重拾希望让白香香很是意外，但更多涌起的是感激和对这个家的希望，她觉得双眼潮湿，喉咙哽咽。
“妈也会帮着出生活费的，你放心好了，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比什么都好！”徐立清像是回过神来，连忙插嘴说道。
“是呀姐，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会帮着妈在市区卖草莓的。”白香香信心满满地说道。
“恩，但愿吧！”白婷婷勉强笑了笑说道。
夜静悄悄的，农村的夜黑的特别早，也尤其的宁静。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梦乡，偶尔传来几声发春的猫叫，但很快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徐立清躺在床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白天白香香拿回来的一代硬币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有点喘不过气来。徐立清觉得对不起两位女儿，尤其是小女儿。白香香回学校了，临走时眼圈红红的，看了让人不忍。
白香香虽然外表像极了白明轩，但是性格和为人处世完全不像他，倒是有些像自己：为人正直，心地善良，扶贫持弱。但这小姑娘从小也是个多心思的人，很多话藏在心里，表面上装得开开心心、满不在乎的，其实内心想法多得很。她从高二开始就一边读书一边承担家里的各种变故，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白婷婷虽然因自己离异的关系修理店被白明轩拿走，但不管怎样白婷婷已经结婚生子，而且一直和自己住在一起，凡事都有自己照料着，白婷婷的婆家人也很不错，和杨正阳一样，对白婷婷百般照顾。
但白香香除了她这位穷妈妈外，还有什么？一个人在外读书，什么也帮不了她，连正常的每星期回家都被剥夺，为了省钱，只叫她一个月回家一趟。
徐立清越想越觉得对不住白香香，但有什么办法改变经济状况吗？除了种农田，还有其他出路吗？徐立清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办法，她只能寄托她的草莓能卖个好价钱。
徐立清在思虑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三点多，她轻声轻脚地起床，先是烧早饭，然后就开始排放前晚采好的草莓。
徐立清看着铺放在水泥地上红艳艳、娇艳欲滴的半屋子的草莓，心情格外的阳光，就像在沙漠里行走的人看到了水源一样让人充满希望和兴奋。再说白香香答应她中午时分跟她在陆家嘴市场碰头，这让徐立清的心中充满底气。
徐立清轻柔地把草莓排放在盒子里，生怕稍稍用力就碰破了薄如蚕丝的草莓皮，每层草莓之间还要用棉布隔开，以免互相压坏，显得色泽不新鲜而卖不出好价钱。
排好草莓已快四点了，她必须在六点之前赶到陆家嘴市场，这样好赶上人家的早市。
徐立清用扁担挑起十盒草莓就上路了，心情有些复杂。以前人前人后呼风唤雨惯了，现在突然沦落到卖水果、蔬菜，面子上怎么也有点挂不住。
虽然以前也卖过蔬菜，但只是把蔬菜卖给蔬菜贩子。但这样真正一个人出去卖还是第一次，一路上很怕遇见熟人，好在凌晨四点，天还蒙蒙黑，路上的行人还比较少。
三月底的凌晨气温还是蛮低的，也是最黑暗的时候，浓雾沉沉，50米里面看不清任何事物。
徐立清低着头，行色匆匆。偶尔遇见个人影，她吓出一身冷汗，猜测着是不是熟人。所幸的都是虚惊一场，徐立清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像小孩偷吃妈妈藏起来的糖没有被发现，有种逃过一劫后的窃喜。
车站，徐立清湿漉着头发站在人群中等待着大巴士的到来，当大巴士稳稳地停在她面前，她像一个晕船的人见到了岸，挑起扁担，充满信心地挤上公交车。
但还没有等徐立清来得及站稳，旁边的一位乘客用嫌弃的眼光看着她，并用不耐烦的声音说道：“离远点，你看看，这盒子上全是泥，脏兮兮的，别碰到我。”
徐立清的脸立马通红，一直到脖颈。她转过身，怒目圆瞪，发梢上的雾水也随即滴落。恨恨地说道：“你们上海人就知道‘假干净’，心灵干净才是真干净。”
一位很时髦的高个子女子白了一眼徐立清，鄙视地说道：“乡下人，无知。”
徐立清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从18岁就开始做团支书，一路做到大队妇女干部，一直到退休。即使现在退休了，在村里，也是相当受人尊重的。现在竟然有人骂她“无知”，这太侮辱人了！徐立清的自尊心受到了挑衅。
她涨红着脸，冲着高个子女子喊：“你们城里人才无知，傲慢，不讲道理，我又没惹你，你骂我做什么？没有我们乡下人种粮食，你们城里人吃什么？你们吃的用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乡下人给你们种出来的？”
“了不起死了！没你们乡下人我们城里人就活不下去了？”高个子女人被徐立清一顿抢白，一时有些语
“你不要左一句城里人’右一句‘城里人’的，我们城里人怎么了？得罪你了？”一位男子昂着头，斜眼说道。
“就是，你那么讨厌我们城里人，那你去城里做什么？”另一位男子说道。
“没有我们城里人买你们乡下人的东西，你们去哪里发财致富？”一位中年妇女说道。
……
徐立清很想一一顶回去，但是这么多穿的“山青水绿”的城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她，她一张嘴哪里说得过一车厢的人？再说，那些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鄙视眼光；撇着嘴不说话，但是那种嫌弃厌恶的表情像一把把利箭刺进了徐立清的心脏，刺痛了她的全身，让她疼痛万分，动弹不了。
她慢慢地低下头去，不再做声。在她的周围很奇怪地空出一个地方，所有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和徐立清保持着距离，生怕草莓盒子碰到了她们。
车厢里的人有说有笑，有的人说着老板的八卦，有的人说着最近的新闻，但热闹是她们的，和徐立清无关，她只是一个人孤单地看着窗外飞速离去的风景，心中一片迷惘。
徐立清辗转到陆家嘴市场快六点了，此时太阳已升起，市场里全是人。徐立清昨晚激起的生存斗志和激情在公交车上被众人的嫌弃和鄙视击的粉碎。但她还有其他生存办法吗？
徐立清沮丧地找了个地方放下草莓，灰头土脸地蹲在草莓面前，掀开一盒草莓的棉布，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顾客的眷顾。
周一下午是专业课，白香香委托何向月跟老师请假，就准备翘课去帮母亲卖草莓。打官司这件事给了白香香一个很大的现实冲击：修理店因此而被白明轩收回，白香香心里总觉得非常过意不去，而经济状况也实实在在影响着家里的团结和谐。尽管官司打赢了，钱也拿到手了，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白香香很想给家里出分力。
白香香上午的课十点结束，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陆家嘴，好在中午不堵车，一个小时候后白香香找到了陆家嘴的菜市场。
白香香一边往菜场里走，一边东张西望寻找着母亲的身影，走向市场的小弄堂里，两边是各色各样摆地摊的人。
走了好长路，白香香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了母亲，只见母亲孤单地蹲在两排草莓面前，一头短发油腻腻地贴在脸上，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上衣把她粗糙黝黑的皮肤显得更加黯淡无光，脚上的那双破旧白色球鞋一看就是子女穿旧下来的。
白香香只觉得所有的行人都视而不见，她的眼里只有那位坐在角落里低贱的可以任何人欺负的老母亲，她一边喊“妈”一边飞奔过去。
“香香，课上好了？”徐立清毫无生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也有了光彩。即使现在沦落到街头摆地摊，让人瞧不起，但是面对这个女儿，徐立清还是骄傲的。
“恩。妈，你出来的早，一定饿了，垫垫肚子。”白香香觉得喉咙发痛，她站到徐立清身边，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包子。
“恩，饿了。”徐立清伸出一双青筋爆出的、满是老茧的手，接过包子直接往嘴里塞。但又把包子从嘴里拿下，转身问白香香：“你呢？饿不饿？”
“我不饿，刚吃的早饭，你吃吧妈，我来帮你看草莓。”说完白香香和徐立清交换了位子。
白香香侧头看着母亲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心酸不已，问：“妈，你带水了吗？”
“哪敢喝水呀，上海市区，厕所多难找！再说，我上厕所，这草莓怎么办？”徐立清蹲久了，腿麻，所以白香香一过来，她就站了起来一边甩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妈，我去给你买瓶水，不喝水哪行？”不等徐立清答应，白香香飞一样跑了出去。
一会，白香香拿了瓶水跑回来了，拧开瓶盖，递给母亲：“妈，赶紧喝点。”
“这小姑娘，浪费钱。”徐立清接过水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但眉眼里透着笑意。那一丝温暖的笑意像平静湖上的涟漪，汤漾开来，蔓延到徐立清的内心。
白香香不接徐立清的话，她看着市场里人来人往的人流，知道这些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唯有那位身穿破烂衣衫，蜷缩在角落里，美味地吃着两个包子的老妇女，才是她相依为命、最亲的人。
白香香吸了吸鼻子，咽了一下口水，湿润着眼睛开始对着行人喊：叔叔、阿姨，买草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