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廓德号”经过时间如此漫长范围又如此广阔的预航——驶过所有其他捕鲸海域——之后，亚哈船长觉得在适当的时刻，在适当的海域，他的敌人已经被追赶到一个海洋式的栅栏中，在这里可以更有把握捕杀到他的猎物。这时他却发现很难确定他曾经负伤而一直遭受痛苦的那个地点；亚哈跟一艘捕鲸船对过话而了解到，那艘船就在前一天真正遭遇过莫比—迪克；——而且，他接连不断地遇到了许多船只，都不约而同地证实白鲸在冲击它的猎手，像恶魔似的从容不迫，无所畏惧，不论是犯罪还是受罪；了解到这种种情况，这位老人的眼睛中，潜藏着一种东西，散发出一种意志薄弱的人看了难以忍受的目光。不落的北极星，虽然在北极夜空闪烁了六个月的漫长时光，却依然保持它那锐利的、恒稳的、集中的光芒；而亚哈的意向也像一股集中的亮光照射着他的那些心情阴郁得像永恒午夜似的水手身上。这亮光威严地震慑在他们的头顶上，他们个个都心甘情愿地把一切不吉利的念头、疑虑、不安、恐惧深深地埋在心中，不敢露出丝毫形迹。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般的时刻，一切情趣，不论是自然的还是勉强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斯塔布不再强作笑脸；斯达巴克也不敢再去骂人。欢乐与忧愁，希望与恐惧，在亚哈那颗铁石心肠做成的研钵里，被捣碎成灰粉。他们像机器一样，一个个沉默不语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始终感到这个老人以他那霸道的目光在盯着他们。
在亚哈隐秘独处时，以为只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你不妨仔仔细细地观察他一番，你就会发现，即使他的眼睛令水手们望而生畏，但那个祆教徒的目光却莫名其妙地使他不敢正视；或者时时刻刻，至少时常以某种野性方式影响着他的眼神。那个消瘦的弗德拉的身上，开始出现一种从未见过的双脚站立不稳而打滑的奇怪变化；他的身子不停地哆嗦着，其他水手都以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无法确定，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还是某个隐形人投射在甲板上的一个抖动的影子，而且这个影子一直在甲板上徘徊不散。就是在夜里，谁都不能肯定弗德拉是否安睡过或者下到过船舱。他常常好多个小时站着一动也不动：从不坐下，也不靠一下；他那双病奄奄却又奇异的眼睛的确清楚地说明——我们这两个守夜人从来就不休息。
不论日夜何时，任何水手都不能跨上甲板，除非亚哈在他们之前先到达那里；要么站在他的旋洞里，或者正好在笔直的两头之间的地板上踱来踱去，——主桅和后桅两头之间；或者站在小舱口，——他的那条好腿向前踏在甲板上，似乎要往前跨步了；他的帽子随意地低低地盖到眼睛上边，以至于不管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管他夜以继日地不在吊床上躺着休息，他那双低掩在帽子下的眼睛，究竟是否有时闭着，还是一直专心地审视着他们，水手们都无法正确地说清楚。不管怎么说，他就这样可以一直站在小舱口处整整一个小时，即使晚上露水在那石雕似的外衣和帽子上结成了露珠，他也不予理睬。夜里露水弄湿了衣服，第二天的阳光可以把它晒干。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不下甲板；他若要什么东西，就派人去取来。
他吃饭在露天的甲板上；一天只吃两餐：早餐和晚餐，午餐从来不吃。他也不修胡须，让它黑糊糊地长得全部扭缠在一起，就像大风过后露出地面的树根，虽然还在光秃秃的地面上随意蔓延，却已失去往日那种旺盛的活力。虽然从现在的整个生活来看，亚哈变成了甲板上的一个守望者，虽然那个神秘的守望者祆教徒像他一样，从不间断地坚守在甲板上，然而，这两个人彼此从来不说话，除非隔了很久，有必要说一说某一临时想起的生活琐事。似乎有一股强大的魔力神秘地把他们俩结合在一起，但是从表面上看，对那些畏惧的水手们来说，他们就像两根独立的树干。如果在白天偶然还说过一句话，那么到了晚上，两个人都变沉默着，甚至连最简短的交谈也不曾有过。他们常常连续许多个小时都不打一声招呼，两人相隔遥远的站在星光下；亚哈站在小舱口，那个祆教徒却站在主桅旁；依然紧紧地相互盯着对方，仿佛亚哈在祆教徒的身上看到了他以前投射的影子，而祆教徒却在亚哈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不知为何，亚哈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威风凛凛地对他的下属显示着他内在的自我本色，——他像个独来独往的君主；祆教徒不过是他的奴隶。不过，双方却又像被套在一起，由一个看不见的暴君驾驭着他们；那坚实的肋材旁边站立的是一个细小的影子。不管这个祆教徒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整个肋材和龙骨只能是强有力的亚哈。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在船尾都听到他那钢铁般的铿锵的声音，“上桅顶去！”整天，甚至夕阳西下之后，黄昏之后，每个小时，每当舵手打铃的时候，总能听到这种声音，“你们看到了什么没有？——留神注意！留神注意！”
自从遇到那艘寻子的“雷切尔号”之后，转眼又过了三四天，仍然没有看见喷水；这个偏执狂的老人似乎对他的水手们是否忠诚起了疑心，至少对几个异教徒叉鱼手以外的所有水手心存怀疑；似乎他甚至怀疑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是否有意对他所要搜索的东西视而不见。不过，即使他对这些情况确有怀疑，尽管在行动上表示出种种暗示，可他在嘴上却守口如瓶。
“我一定要自己首先发现那条大鲸，”他说，“说的对！亚哈必须拿到那枚金币！”于是，他亲手用帆脚索盘起一只像篮子似的索窠，然后派一个水手带着一个单线滑车爬上去，把它牢牢地固定在主桅顶上，他拿住那根从上面向下穿过来的绳索的两端，一端接连在他自己做的那只帆脚索篮子上，为另一端准备了一只销子，以便把它缚紧在栏杆上。做好这项工作后，他手里拿着绳子的另一端站在销子旁边，朝四周的水手望去；目光久久停留在达格、隗魁、塔希蒂戈的身上；却避而不看弗德拉；然后，他以他坚信的眼神看着大副，说道：“拿住这根绳子，先生——我亲自把它交到你手里，斯达巴克。”说完，他自己坐进那只篮子里，吩咐他们把他吊到桅顶高处，斯达巴克成为那个在栏杆上固牢绳子后又站在绳子旁边看守的人。亚哈就这样在高处一只手臂抱住那根大型的桅杆，放眼注视着那浩渺的大海——前面，后面，这边，那边——在这么高的地方，辽阔的四周尽收眼底。
当海上的水手双手攀着又高又无其他凭借的悬空的绳子，碰巧又无立足之处的时候，人们把他吊上去后，就用那根绳子把他悬挂支撑在那里；遇到这种情况，那根一端固定在甲板栏杆上的绳子，总是特地安排一个在那里看守的人严加照管。因为在这样一根猛烈摇晃不定的绳子高处，人与绳子之间的关系随时可能发生各种状况，很难根据甲板上所看到的情况辨别清楚并且做出正确判断；而固定在甲板栏杆上的绳子一端随时都可能松动，如果不配备一个固定的看守人，那个高悬在高处的水手，若不慎被某个粗心大意的水手碰撞着绳子因而在上面飘来飘去，最后一下跌入大海，那自然将会造成一场灾难。所以，亚哈在他这件事情上采取的措施，并不是太奇怪；惟一的奇特之处在乎，斯达巴克，对于亚哈稍微有可能做出决定的任何事情，每次他都是惟一敢于出来反对的人——在桅顶瞭望方面是否真心实意，斯达巴克也是亚哈有点怀疑的对象之一；——令人奇怪的是，这个斯达巴克竟然被亚哈所选择作为自己的看守人；亚哈竟然随便地把自己的整个生命交给这样一个除此之外他从不信住的人的手里。
且说这是亚哈第一次在高处瞭望；还不到十分钟，就有一只红嘴的凶猛海鹰出现了，这种海鸟经常紧紧围绕在这一带行驶的捕鲸船桅顶上瞭望的水手四周，烦人地飞来飞去；此时这只红嘴鸟先是发疯似的以闪电般的速度在空中打转，又围绕着他的头顶来回旋转尖叫。
由于亚哈的视线始终盯在那迷蒙的远方的水平线，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这只野鸟；因为这是一种常见的情况。
“您的帽子，您的帽子，先生！”那个西西里岛水手突然大声地喊起来。因为他正好守望在后桅顶上，站在亚哈的正后面，虽然所处高度比亚哈的低一点，并且中间还隔着一大段距离。
那只黑色翅膀的海鸟已经飞到这位老人的眼前，把它那带钩的长嘴对准亚哈的头部：接着只听一声尖叫，黑鹰带着它的战利品飞射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