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骤暗，阳光敛没，仅是一刹，大地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和黯沉，哑然失色。
即使闭着眼睛，萧信也敏锐地感觉到了四周的变化，猛地睁开眼睛，望向天空。
他的脸上并无半点意外，反而扬起笑容，唇尾带了一抹懒洋洋的玩味。
“每次现身，都要这样盛大的排场么？生怕人不知道你老猿亲临……”
萧信撇撇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话音未落，令骄阳黯淡，天空失光的罪魁蓦然显现！
巨翼掀起万丈罡风，一头金碧辉煌得令苍穹失色的碧金巨龙自太阳中心显现，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视线中由细小黑点化为伟岸山峦，临近地面的瞬间倏忽止顿，平地而起的风暴在地表扩散，大石滚落，巨木偃倒，仿佛膜拜君王。
这是一头金色的巨龙，但仅仅用金色形容，未免是有些苍白无力。
巨龙体表，每一片泪痕状的鳞片，都在张扬放肆地吸纳和蚕食光芒，禁锢鳞片深处的辉煌光芒有如沸腾燃烧，仿佛一枚枚紧密排布的烈焰符文，灼烧着萧信的视野和眼眶，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只需稍懂几分相兽之术，萧信就会知道，面前这头碧金巨龙，即使在万般珍稀的龙种中也属圣品，属封号巨龙中的一种——“逾辉”。
它的额间，蹲坐着一头苍老的白猿。
这情景，若是旁人见到，必然会惊得眼珠子都得掉落一地！
要知道，巨龙的桀骜高傲和不循教化，几乎与它们的贪婪凶戾的本性一样有名，若非如此，骑士特殊职业——“天命龙骑士”也不会那样价值连城和凤毛麟角。
但这样一头骄横傲慢理应远超寻常巨龙的封号巨龙，居然是恭恭敬敬地让一头毛发霜白的猿猴跪坐于额头，没有丝毫不满的神色。
这头猿猴身形单薄，瘦弱甚至有些枯槁，皮毛杂乱，看上去颇为普通。
只是，那木然的瞳孔里，隐隐透着一抹凌驾王者的孤高，平齐上苍的超然。
萧信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惊心动魄之感。
老猿的实力，以他的修为境界，尚且看不出来。
不过，其风范风度风采风韵，实在摆足了圣祭司的架子。
天穹无光，朔风苍茫，有猿猴驭巨龙莅临，犹如上古魔神！
……
拔开瓶塞，迷离氤氲的七色雾气逸散而出，老猿粗大鼻翼一张一翕，那芳香馥郁的酒雾被它纳入喉中。
一线迷醉神色在它微眯的眼缝中流过，老猿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抹人性化的情绪仅仅持续了一瞬，就消失无踪。
老猿又恢复那脱俗的出尘模样，面容波澜不惊。
当然，这微不可察的神情，并没有瞒过同样身为祭司的萧信。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过关了。
这并不容易，他面前这头老猴子，可是品味苛刻挑剔得厉害。
老猿转过身，干枯如树枝的手指抬起，指了指不远松树下的千层岩。
也不需要多做解释，萧信会意，赶紧坐了上去。
他的心头，浮现一丝渴望，或许，是……狂热？
等萧信坐定，老猿也随之一跃而上，和他对面而坐。
双方都没有说话，当然，白猿是根本开不了口。
这一人一猿的交流方式，一贯就是神交——没错，就是神交。
无法言传，但可以身教。
双方对面而坐，老猿眼睛阖上片刻，突然猛地将眼帘掀至极致，眼中光辉隐现！
眼眶中，无数浮光掠影一闪而逝，其中，有群星孤月、有地火流光、有长河大川、有雄山险崖，有时仅是一片青叶掠过，叶面上的脉络和叶尖欲滴未滴的水珠，都清晰可见。
萧信的呼吸忽然一顿。
一瞳一世界！
在它的眼眸里，群星和孤月是有脉搏的，地火和流光是有旋律的，长河和大川是有灵魂的，雄山和险崖是有呼吸的，即使一片青叶，其中也暗藏着无数玄妙难言的规律和法则。
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大道并非至简，而是至纷至繁至芜！
停顿片刻后，萧信的呼吸变得杂乱，面孔疯狂扭曲。
他同样拼命地睁大眼睛，意欲将自己的双瞳化作一汪平静无波的湖面，映照出老猿瞳仁中的神秘瑰丽的景象和规则。
他并不妄图理解，而是简单地刻印和记忆。
事实上，只是记忆那图影中那庞大繁芜而且深奥晦涩的海量讯息，就已经令萧信识海激荡翻腾，脆弱的意识仿佛要从中碎裂！
不知何时起，萧信的脸上，露出与老猿一般的无神神色。
不同于老猿那种洞悉世情而超脱的无神，他的无神，是一种憨愚傻呆的无神，因为他所有的意识、理智乃至于生命本能，都全情投入那图影之中。
太阳起沉，时间点点流去。
嗡！
忽然，星月黯淡，流水逝去，山峦隐没，萧信的瞳孔重新回归一片荒芜。
而对面的老猿，早已起身多时，萧信的瞳孔中不断闪掠的，仅是对方遗留的残像。
他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
“小家伙，这是最后一次了……”老猿沉默片刻，嘴唇一阵蠕动，发出艰涩断续的声音。
“猿老，你，你能说话？”萧信的脑袋还有些晕眩，心中大惊，几乎要怀疑是自己虚耗过度，产生了错觉！
“这不是废话！”老猿眼中透出不耐，显然，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打断他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你传授祭术？”
“是……为了美酒？”萧信的脑袋还是一团混沌，下意识地说道。
“白痴！”老猿人性化地眯了眯眼睛，“我要想喝酒，就算是皇宫里的‘涅凤赤血’，也就是伸伸手的工夫！需要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孝敬？”
“那——”萧信迟疑片刻，些微探出脑袋，以质询的目光斜视老猿，“是看我天赋异禀，骨骼惊奇，是百年难遇的祭司奇才，想交予我维护帝国和平的使命？”
老猿不用回答，只看看他翻得看不到半点漆黑的白眼，萧信就能清楚明白对方的意思。
老猿的态度，让萧信再次确认了一件事情——奶奶的，穿越者光环，还真不能信。
“那我就不知道了。”萧信耸耸肩，一脸无奈。
“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老猿眼皮下垂，脸上冒出缅怀神情。
“我很像他？”萧信心中一动，很好奇。
“像他？就你？”老猿呲牙，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蝼蚁和巨龙，有可比之处么？”
一盆凉水，让萧信脸上的笑容，顿时的变得僵硬起来。
即使知道，老猿口中的那人，肯定是个同样恐怖变态的怪物，不过，被以这种方式类比，实在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那你……”萧信撇撇嘴，干巴巴地问道。
“因为，你们都说了一句同样的话！”老猿脸上露出纳闷神情，“我实在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且，除了你们两人，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
“一句话？”萧信又是一怔，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
可以这样说，他的人生转折，就是从老猿授法开始。
若非懂得祭术，他恐怕还只是个四处流浪的小乞丐，根本不可能驻留在华县，更不用说收取臧霸这样的巨怪为祭司扈从。
他有些料想不到，扭转自己命运的，居然只是一句话？
一句话？改变人生的一句话？
萧信的心头，浮起许多好奇——这可是许多成功学书籍封皮上以粗体大字写的标语，大多是座右铭一类豪气万状的言语。
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
“有一次，我经过一座县城，听到你在闭户的一家人门上乱敲，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老猿露出回忆之色。
“什么话？”萧信问道。
“你说，‘开门，查水表’。”老猿皱了皱眉，他似乎在不自觉地咀嚼话中意味。
“什么？”萧信音调升高，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