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刘永行无形中也当了一回这种食客。不过他选择去这家小店，除了好吃之外，还因为一份别样的感情。早年他四处奔波，为育新养殖场收种蛋、养鸡，常常在双流县的农村里到处奔走，饿了就来这家小店里买点吃食，所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来到店门口，刘永行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坐下就用纯正的川音说：“老板儿，来两斤羊肉，一斤毛菜，汤要老的。”
店老板是个30多岁的女性，显然是个精明角色，既然来客是四川人，她也就操起了标准的本地方言麻利地答道：“好嘞，两斤羊肉，一斤毛菜，一锅老汤先上。你坐坐，马上就来。”
就这功夫，刘永行也没闲着，他开始打听起商品的价格来--这也是他的老习惯了：“老板，你的羊肉现在好多钱一斤哦？”
女老板没有防备这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男客人，随口答了一句：“18块钱一斤嘛。”
可她显然没有想到的是，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真正的厉害角色--刘永行的记忆力和算计功夫显然都是一流的，所以他随口就开始反驳了：“18块钱一斤？好贵哦，去年我来的时候还是15块钱呢，今年怎么就涨价了呢？这么贵的东西，我们上班拿工资的人怎么吃得起？”
女老板被刘永行这么一挤兑，多少也有点急，不过四川多产辣妹子，嘴上功夫不得了，所以也是说来就来，而且话里又打又拉，当场就把话头抢了回去：
“你个老板咋个不晓得行情呢？”这第一句话就把自己立住，先告诉刘永行他并不在行，再接着告诉他行情：“现在活杀羊肉都卖十几块钱。”当然，她是不会告诉刘永行具体数字的，因为这涉及成本和她能赚多少钱的事。然后是第三句：“我这可是十几年的老字号，不会骗你的。”表明自己的诚信，关键是让已经上门的客人安心吃饭，不要管太多。
这几句话起承转合，加上纯正的四川方言说起来又麻又辣，赶得上一段精心设计的话剧独白，而且是一气呵成，一个嗝都不打。
刘永行看来存心是要难为一下这个女老板，在汤上桌的时候，他又说话了：“老板，你这个汤色肯定不对。我去年来吃，这个汤浓得化不开。你看看，现在这个汤稀得连点颜色都看不出来。”
显然，刘永行并不是真想不吃，本来嘛，嫌贵的都是买主，但抱怨总是必须的，他已经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没想到女老板不依不饶，还非要全胜收兵。“我说这位老板你也太夸张喽，这么浓的汤你还说稀，你上双流县城去找，找到比我们好的汤我就不收你的饭钱。”看来她心里有底，敢叫板所有的同行。
这下刘永行多少有点没折，他开始使拖刀计了，笑嘻嘻地说；“这么稀的汤你还说浓???我们下次可不来了。”
这张牌打出，女老板当即闭了嘴，毕竟顾客是上帝的道理谁都知道。不过刘永行也没有生气走人。事实上，刘永行当年在养鹌鹑收种蛋的时候已经把周围十里八乡都走遍了，确实这家是最好的汤锅店。所以和女老板打了一阵嘴仗之后，他开始回忆以前的创业时光了：“最早我到这里来吃饭是在我卖鹌鹑蛋的时候，双流比新津要富一些，所以当初鹌鹑蛋在这里的生意好，有时候我们卖一早上的鹌鹑蛋，多出来的钱中午都可以吃顿饭了。”
一会儿，要的羊肉也上来了，众人动手开涮，汤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浓。仅仅10来分钟的时间，刘永行便已吃得七八分饱，转头对伙伴说：“老板，有冷饭没有？”
这时候，女老板又及时地凑上来缓和刚才的紧张气氛：“要得，一看你就是老主顾。知道这里的羊汤泡饭好吃的主顾真是不多了。要多少？”
刘永行说：“半斤饭吧，我们都已经吃得半饱了。多了浪费，大家尝个味道。”这其实也是他在整个公司里身体力行的原则，无论在哪里吃饭，都不能浪费。不过细心人可能从这里进一步看出来，刘永行吃饭极其简单，而且关键是速度非常快。
中国人做事不到位
虽说是过年，但工作仍然是刘永行的心头大事。这一年过年的内容，与一项新技术的推广有关。
这与希望集团是一家大企业大有关系。到2000年，刘家兄弟的整个大希望集团已经是一家下辖4个子集团，拥有上百个工厂和一家上市公司的大型企业。虽说兄弟4个从资产上已经划清了界限，各自做各自的事业，但在信息和管理方法上都还是互通有无的。这一年刘永行回家，陈育新就推荐他们采用一种叫做电子巡更器的新型电脑管理工具。
当时东方希望集团已经是一家在各个城市里都有工厂的公司，为了节省资本和方便运输，他们的工厂都分布在各个城市的城郊结合部，其实这也是国内大量制造业工厂的共同特点--因为人多地少的中国，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城市土地价格高涨，只有郊区才是制造业布点的合理去向。但郊区的问题是治安普遍不如城市好，所以东方希望的工厂里经常少东西。工厂虽然雇有保安，但保安的工作无法督察，常常造成责任模糊的问题。而陈育新介绍给刘永行的这种新型工具，是一组分布在工厂围墙上的信号发射器，安装好之后，保安手里可以拿一根防身棍，棍子上安装有一个信号接收器，而后台程序则可以编制一组巡逻程序，规定保安隔多少时间巡逻一次。在告知保安之后，他每晚去巡逻时就必须严格按路线来，每到一个地方就用防身棍上的信号接收器触碰围墙上的信号发射器，以便取下信号。第二天把信号接收器里的数据与巡逻程序里应有的数据去比对一下，管理者就可以知道保安有没有尽责地巡逻了。
这样的管理机制，看起来颇有些不近人情。但刘永行的思维方式是这样的，首先他认为，没有制度的保安，比没有保安更差，因为保安如果不严格管理，往往是去睡觉，而只要有一个保安睡觉，那么其他勤快的保安就没有得到公平的对待，久而久之，保安就会成为工厂管理上的一块短板。事实也确实如此，虽然几乎所有中国企事业单位和政府部门里都有保安或者门卫，但保安晚上睡觉被人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刘永行认为，养闲人是对员工的犯罪，因为他没有好好工作，耽误的是他自己的时间，而如果因此他没有得到充分的报酬，则是管理者的失职。
管理，从来就是防微杜渐的事情。从这一个小的细节里，我们可以看出刘氏管理心得里的自我责任。发明了“管理”概念的彼得·德鲁克说，其实管理者的责任就是让所有的人都好好工作。这话在这家中国民营公司里得到了很好的印证。不过这种印证，其实做起来又何其之难！我们这个民族，从来都是一个“心态很平和”的民族，习惯于把工作当做休闲，但又好像永远在忙忙碌碌，只有当生活的压力逼到头上的时候，才会努力工作。这样的民族习性，起源于农耕文明的小农经济，只有在工业文明里，才能得到改变。而对于东方希望这家起始于乡野的公司而言，纠正这种习惯就必须要矫枉过正。
关于这一点，刘永行在与韩国同行交流的过程中，受到过强烈的刺激。韩国同行告诉刘永行，其实他们也在中国办过饲料厂，地址在内蒙古的乌兰浩特，250吨的处理能力，他们雇用了155人，效率与韩国企业比居然有10倍的差距。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他们觉得效益太差，就把这家厂给关了。因为同样一家厂，韩国人在韩国办，每天处理小麦的能力是1500吨，雇用了66个员工，员工工作效率之高令人惊叹。干这一行的刘永行非常清楚，在中国同样的企业一般生产能力在几百吨，但是一般要雇用100多人。
当时刘永行就追问，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设备的先进程度不如韩国吗？不是。韩国的这家厂是20世纪80年代投入生产的，而内蒙古的工厂是在20世纪90年代建起来的，设备全套进口，比老厂还先进，管理者同样是韩国人。后来刘永行专门讨教过韩国公司在内蒙古那家厂的厂长：“为什么同样的设备，同样的管理层，中国的工厂就要雇用那么多人？”厂长很含蓄地回答说：“中国人做事不到位。”
就是这句话，让刘永行回来以后几个晚上睡不好。他知道，当着以他为首的这一群中国人，那个厂长的话肯定已经是十分客气了。他们在内蒙古的那家厂肯定是碰上了大量的中国人不够敬业的事情。
回过头来看，就他自己所见，刘永行认为中国人在企业里做事，确实不如韩国人认真。首先韩国人是手脚不停，无论是工人还是管理人员，手头的工作做完了，就一定有安排别的事做；另外他们是一专多能，比如说一个厂长，如果他觉得他的岗位比较空闲，他就会做一些其他事，以节省人力。而哪怕是在东方希望集团，很多员工还存在“我把自己的事情做得差不多就够了”的想法，所以总体的效率就低了。
但是精于计算的刘永行这样算下来之后，还是觉得有问题。因为就算每个韩国人干了1.2个中国人的事，整个企业也不会与他们有10倍的人力效率差距。
事实上，这里其实还有一个组织能力的差距问题。在个体松松垮垮的前提下，组织的整体性也就无法体现。管理者往往疲于应付所发生的意外事件，而没有可能把心思放在整个组织的整体安排上，所以几百个人加起来效率也未必见得高了。在这种前提下，工业的规模越大，其实效率往往越低，反而在个体劳动上，国人的才智倒有很好的体现。这种基本素质的差异，不仅发生在国企里，民营企业也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
所以刘永行认为：那个厂长的简单一句“中国人做事不到位”的话，确实是把我们这个民族的毛病指到了根子上。经过计算，他得出了一个很惊人的结论：中国的人力资源成本其实是非常高的。不要光看我们每个人的薪水很低，我们做事情的效率也比人家低，而每个人低那么一点点，体现在一家企业、一个社会里，那就是一个非常大的差距。
而且这种差距并不是靠管理就能解决的。管理者可以安排一个人应该怎么干，但是管理者不能说你干完了还应该做点什么事情，这种补位的意识完全要靠自觉。
在更大的范围内刘永行没有办法去干涉，但是在东方希望集团这个小环境里，他是有可能通过一系列手段把这种差距补上的。而电子巡更器，就是一个外在强制性的手段。不过这个后来被称为“大陆王永庆”的人其实并不吝于观点分享。他之后在不同场合说过：“我们每个人都在抱怨自己的薪水太低，我们每个人也都希望中国更加强大，但是否每个人都意识到我们自己少做那么一点点就会与他们拉开很大的差距呢？我看不是。”
这样的话，对于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其刺耳的。但这确实是中国创业者所必须面对的现实，也正是国内现存高效企业以中小型为主的根本原因。在中小型企业中，由于企业的产权所有者都是在目视的范围内进行管理，所以一切不当的行为，都难以逃过财产所有者的眼睛。但对于动则需要成千上万人的大工业和大型知识密集型产业而言，这种自觉性的缺失，就像门槛那样高高地挡在所有国内经济组织面前。
而作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细节，电子巡更器第二年在整个希望集团里开始推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