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事毕成,事竟成,曲踪终难觅,辗转成影,道别离,话别离,何等凄凉……
塞北之地多荒野,荒野多孤寂,孤寂多雪,雪中凉人行。
……
……
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时为霜降。
今天北帝城下了一场雪,满城风雪,路人白头。世人期盼白头,大概说的就是这般光景。
陆凤宇独自一人来到北帝城最为出名,赏风赏景都是最好的听雪楼上,衣袖拂去露天檀香长椅上落雪,坐在椅上,望向满城风光,眸光逐渐沾染了冰霜。
这是北帝城的第一场雪,雪很大,没有停歇的迹象,像是埋藏城市中隐喻的暗伤,拂去那些不平伤痛,让一切归复以往。
听雪楼下有一汪湖,名为玄武湖,宽四百二十三丈,长六百七十八丈,造型奇特,独具匠心。湖底有先天温泉,湖水四季温热,暖如春分。湖面袅袅轻雾升腾缭绕,时而翻滚如浪,时而平静无波。雪花落进湖面,瞬间便消融得无影无踪。
陆凤宇在漫天雪花中眺望玄武湖朦胧景象,脸上如那一湖水波潋滟恍惚,是惊涛骇浪还是古井无波,外人无从知晓。
独坐许久,他起身弹掉身上落雪,去楼下提来一壶上品春神谣烈酒,在陶制火盆上架烤,趁着温酒这个空挡,索性来到听雪楼边凭栏赏雪。
大风中,漫天雪花肆意飘洒,划着不同的轨迹落地,好似每一个人飘忽不定的人生,都有着类似的别离,却又不尽相同。
陆凤宇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这个季节,赏雪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初雪刚至,大冷未逢,若是不懂得些风趣幽默,便需要懂得些风花秋月,再不济这个冷还是要受的。
陆凤宇身上披着毛茸茸来自蛮人地带的上好雪白孤裘,孤身站立在听雪楼凭栏处,神情无比萧瑟。
雪、愈下愈大,最后彻底弥漫了视线。
北方的天向来都是这般冷的,没有烟雨江南的绵绵柔意,也没有七月长安的微风和煦,只是刺骨的冷。
冷冽寒风拂过荒凉的土地,感受着雪的温存,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为北帝城最为特殊的地方,听雪楼建造自然花了大价钱,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楼内设有回旋楼梯,由上好紫云木制成,楼梯两旁雕花刻兽,栩栩如生。
一名少年手扶雕刻花兽的扶梯,顺着楼梯踱步而上,仰头而望的面孔颇为俊美,剑眉星目,身子修长,眉目间带着淡淡笑意。
听到身后回旋楼梯传来脚步声,陆凤宇也不转身,刻意等待了片刻,转身恰巧看到一名男子闲庭信步登上听雪楼,步伐悠然,神态从容。
此男子约莫该有十七八岁年纪,剑眉星目,身子修长,一袭紫金色锦袍华贵雍容,眉眼含笑,看到陆凤宇后并不怎么惊讶,轻笑道:“落雪无痕,这般美景多一个人欣赏才好。”
陆凤宇对此人第一映像不算差,看其穿着华贵,举止从容,似笑眉眼让人难以捉摸。倒是有些皇家气派,虽然在笑,却有种高高在上的冰冷感,于漫天风雪中很是衬景。
猜测出面前之人身份,陆凤宇不动声色,抖了抖身上不大一会儿就落了厚厚一层的积雪,轻轻眯眼道:“话是不错,有些美景却只适合一个人欣赏。”
夜柒染稍稍皱眉,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他抬眸打量对方。一身黑褐色长衫得体舒雅,不张扬,却显得有些内敛。泼墨长发披肩,剑眉凤目,棱角分明,天庭饱满而丰朗,俊逸不凡。眉目半闭,自有一股一切皆掌握于心的了然。气定神闲,真真神仙气派。
尤其身上那一件价值不菲的雪白孤裘,更是衬托得他宛如仙人。
他没想到举世之间还有这等少年,笑容依旧道:“怎地小兄弟不给我这个面子?”
陆凤宇狭长凤目微微眯起,抬眸打量了夜柒染一眼。踱步来到大理石案几旁,转头望向此时正波涛汹涌的玄武湖,漫天风雪中看上去有些模糊,平静道:“陆凤宇。”
夜柒染紧跟着也望向玄武湖,却没能看出其中玄机,只觉得风雪越来越大了,轻笑道:“原来是陆小兄弟,我是夜柒染。”
“夜柒染?”陆凤宇低下头来,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道:“不知道。”
贵为太子,在王朝上下有恶魔之称的夜柒染不知在想些什么,自顾自来到大理石案几上架烤着的酒壶旁,同时隔着案几站到了陆凤宇对面,冲陆凤宇挑眉道:“不请我喝一杯?”
说完,低头扫了眼身旁落满积雪的长椅,又四处张望了一番,不满道:“怎么搞的,堂堂听雪楼竟然没有拭雪擦尘的丫鬟仆妇,成何体统。”
陆凤宇伸手接住一片面前飘落的雪瓣,看着它在手中融化,自说自话道:“听雪楼听雪楼,听雪就是赏雪,赏雪怎么能少了雪呢。况且谁人不知听雪楼规矩,这般作为也是为了迎合某些人的特殊癖好。柒染兄,你说是与不是?”
夜柒染定定看着陆凤宇,突然一屁股坐在厚厚积雪的椅子上,饶有兴趣道:“你这样的人很少,很特殊,今天我就破例一回。”
“那倒是我的荣幸,不过你看上去也很特殊呢!”
陆凤宇状似感叹,垂目看向桌上已经温热的酒壶,壶嘴冒着缕缕酒雾,提起在两只内有积雪的酒杯中斟满,一杯推至夜柒染面前,淡淡道:“酒温了,该是喝酒的时候了。”
夜柒染自始至终一言不语,看着陆凤宇在酒杯中斟满酒,酒杯推过桌面留下的划痕,还有酒杯前堆起的小片积雪,平静道:“这是雪酒?”
陆凤宇并不否认,点头道:“就是雪酒,我喜欢这样喝酒,希望你也喜欢。”
夜柒染沉默,半晌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喃喃道:“原来这就是有名的煮酒伴白雪,见识了。原来你就是陆凤宇。”
这话听着有毛病,可也没毛病。
陆凤宇端起酒杯,看着杯中色泽微黄的烈酒,神情平静,撇嘴道:“稀松平常小事,被世人传得神乎其技。我见过不少人,他们只管喝酒,从不问东问西,比你要可爱多了。”
说完这话,他不紧不慢喝掉杯中烈酒,眼底掠过不为外人察觉的冷淡。
修养使然,夜柒染显得很沉着,并不因为陆凤宇的话着怒,正色道:“从来听人说煮酒伴白雪,我就想怎么个伴法?甚至有些不屑,沽名钓誉而已。今日一见才得知,人伴雪,酒伴雪,人酒也伴雪;情伴雪,意伴雪,思绪也伴雪。妙,妙啊!谁曾想我这出门第一人便遇到了高人。”
被称作‘高人’,陆凤宇神色间并无半点异样,内心里却不屑这种夸赞抑或暗地里的捧杀。在两人酒杯中斟满酒,右手端起自己酒杯高举,眯眼笑道:“是啊,好高的高人。”
夜柒染神情一滞,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回答,不惊反喜,心道终于遇到了一个像样的对手。端起酒杯和陆凤宇一碰,点头附和道:“对啊,好高的高人。”
两人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霎时间,空气中的寒冷萧瑟一挥而散,冰雪似乎也变得温和起来。
夜柒染怔怔看着陆凤宇,甚至忘了入喉辛烈几欲使人咳嗽的烈酒。对方的这一杯酒,可是饮尽了孤独啊!
“杯酒饮尽孤独,请问凤宇兄这是何等境界?”夜柒染一脸艳羡,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一刻羡慕过别人。
陆凤宇轻笑道:“没有境界,只是一种超脱,你让它在它就在,不让它在它便不存在。一种臆想,可有可无。”
夜柒染一脸恍惚,喃喃道:“那该是何种境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