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春风吹过泰山。泰山南麓、奉符县北境的一片坎坷不平的土地上散落着几座小小的村庄。在距离这片村庄不足三里、最靠近泰山的地方,有一座宽大的院落掩映在春意盎然的丛林里。它既没有明亮的琉璃瓦顶,也没有耀眼的朱红门墙,远远望去,它显得一片灰白,甚至比它周围随风摇摆的杨柳和含苞待放的山桃还不起眼。如果不是前院的大殿里供奉着三清,没人会相信,这竟是一座道观。白水犹如一条白练,从这座道观门前流过,这座道观便叫做白水观。
白水观在中原武林默默无闻,甚至在泰山一带都鲜为人知。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也少有香客到观里进香。观前的一块汉白玉残碑上,依稀可见一行小楷:显庆四年建。显庆是大唐高宗李治的年号,是个歌舞升平的年代;而如今的中原年号乃是同光,是个战火纷飞、动荡不安的年代,距离显庆年间已有近三百年了。
三百年间,中原的战火起了又灭,灭了又起,无数亭台楼阁化为灰土,而这座饱经风霜的白水观却一直矗立不倒。除了因为地处偏僻外,归根结底还是要归功于白水观的主人们。他们结成了江湖上一个最为神秘也最令人闻之生畏的门派:幽冥教。
或许因为历史实在有些久远,以至于江湖上很少有人能说得清幽冥教兴起于何时、因何而得名。然而,幽冥教三个字在江湖上却又是大名远播的,人们对她既爱且恨,或者说,既需要她,又害怕她。因为,幽冥教实际上是江湖上最讲信誉、最具实力的暗杀组织,教中勾魂、索命、炼狱三位使者更是令无数大侠巨盗命丧黄泉。白水观便是幽冥教的总坛所在。
白水观的后门连着两条土路,其中一条满是杂草,直通一条废弃的泰山山道。这条泰山山道由于年久失修,加上中途山体垮塌、山石阻塞了山道,已经几十年无人走过了。正因为如此,这条清静的山道成了鸟兽们的乐园。每天清晨,在白水观后院练功的幽冥教弟子都能听见猿啼鸟鸣之声。白水观的后门还连通着另一条略微平坦的砂石路,绕过泰山一直向西,直达距离白水观最近的小镇——太平镇。这条土路将泰山南麓的几个村庄连接在了一起,其中最近的一个村庄名叫余家村,但村里却一户姓余的人家都没有。事实上,这个村庄是幽冥教总坛的后院,总坛教众的家眷还有各地分坛坛主的家眷都居住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小村庄里。
最近四年,每天清晨,都会有一个灰衣男子从余家村西北角的一户人家院子里跃出,踏着奇异的步法飞速蹿入那条废弃的泰山山道,然后以更加怪异的身法手脚并用,沿着山道向泰山一座偏峰的峰顶进发,其状极似一只青蛙在山间跳跃。待到了山顶,他会静坐一会儿,为的是观看壮丽的日出。与他一同观看日出的,是山野的一群猴子。每当太阳冲破云海、把万道金光洒向山顶的时候,那群猴子便会兴奋地啼叫不止。那人看完日出,便又钻入林间,如猿猴般在树木之间纵横跳跃。他的裤脚里绑着两柄匕首,下山的时候,他会如猛兽般在林间啸叫,以便惊起山中的雉鸡、野兔、野猪等美味的鸟兽,然后射出匕首或拳脚相加,猎得一天的食物,带回家中烤着吃。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会再次沿着山道跃上峰顶,下山时穿过丛林来到一处断崖边,静静地坐看太阳落山。
这处断崖虽只有十丈高,却极陡极滑,如果没有绳索,就算是武林好手,也难以上下。断崖下是一条清浅的小河,深不没膝,宽不盈丈。河边是一条断头石子路,路的尽头是寸步难行的灌木丛,另一端却连着通往最近的城镇——太平镇的官道,时常有外地客商因不熟悉路径而走上这条歧路。正因为如此,这处断崖对面不知何时形成了一个匪窝,立起了山寨,专门在早晚打劫那些走错路的客商行旅。奉符县衙虽然多次在路口立碑提醒“前路不通”,但每次不出一月,那碑便被人毁去。次数多了,便再也无人立碑提醒。县里虽然明知有山匪作乱,但奈何时逢乱世,天下本就不太平,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处山崖的峭壁上,刻着“太平”二字,却并不是对面匪寨的名号,而是太平镇所刻,意思是太平镇的地界自此开始。
这灰衣男子自然是幽冥教中人,其名叫王本草。虽然他看起来头发散乱、胡须飘飘,但其实,这一年他只有十九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青年。之所以变得如此模样,是因为他一岁丧父,十岁丧母,9年来一直独居,无人约束打理,自从开始长胡须起,便没有剃过,平日里也不束发,觉得须发太长有些碍事的时候,便用随身的匕首割短一些。
王本草每天观看日出日落的习惯已经有四年了。四年来,除了余家村的人,他与外界没有任何的联系,只一心修炼本门武学,更是自创了一套独特的修行法门,自称“蛙行术”,每天早晚在泰山中蹿上蹿下,与禽兽为伍,引得幽冥教众人为之侧目。这处“太平崖”人迹罕至,但他每天都会在那里坐一会儿,眺望对面的匪寨,有时还能遇到匪寨打劫。开始的时候,他看着过路的行旅财物被劫、人员被打,心里既愤怒又害怕;但时间一长,他发现那些劫匪根本不会越界,而且也只是抢劫些财物,并不害人性命,便也见怪不怪了。而且,最近两年,他的功夫突飞猛进,连狼群猛虎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对于一小撮山贼,他便也不放在心上了。
王本草平日里有两大乐事,一件是练武,另一件是吃师姐毕雪剑做的菜。这一日,王本草一如往常地在太平崖看完了日落,返回余家村老宅,却见一个妙龄女子正笑盈盈地端着一盘正冒着热气的山野菜在他家门口等着他。王本草叫了一声“师姐”,与那女子一同进了家门。只听毕雪剑说:“这是我们家今天新挖的荠菜,特地给你做了一盘。整天只吃肉可不行。”王本草道一声“谢谢师姐”,抄起筷子站在原地狼吞虎咽地将一盘菜吃了个精光,连菜汁也没有剩下。
毕雪剑接过空盘,正色道:“半个月没有切磋了,你的武功有什么新突破吗?”
王本草喜道:“正要告诉师姐,我终于把《通天拳经》第三卷《神拳通论》最后一段里‘狼突豕奔’四字的意思弄明白了!”
毕雪剑亦喜道:“真的吗?是什么意思?”
王本草道:“这是两种步法,我是通过多次观察狼群与野猪的行动领悟出来的。狼突步法主要特点是出其不意,快速占据有利方位;豕奔步法的要诀在于横冲直撞,在奔跑的过程中撞击敌人,扰乱敌人的部署。”
毕雪剑笑道:“行啦行啦,你瞧你真成了武痴了,别的事你就不能略微花点儿心思?”
王本草不解道:“还有什么别的事?”
毕雪剑道:“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辈子做个山中野人吗?”
王本草低声道:“教主不让随便外出,不然我想去城里做个人人敬重的拳师或是教书先生。”
毕雪剑面色转冷,沉声道:“这个你就别想了。眼下倒有一条绝好的出路,你想不想走?”
“走?能走出泰山吗?”王本草目光炯炯。从小到大,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小时候随母亲去附近的太平镇,那是为了过年买新布料做新衣裳,但还算不上走出泰山。
“当然!只要你按照我说的路线往下走,你不但马上可以走出泰山,以后还可以过黄河、过大江,走遍天下!”毕雪剑目光坚定,脸上神采飞扬。
王本草大喜:“师姐快说!”
毕雪剑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柔声道:“本月十五,教主师父就要在幽冥大会上从十六位教主亲传弟子当中确定幽冥三使的人选了。我十五岁开始随教主师父下山执行任务,十七岁正式独立执行任务,早已是内定的三使之一;张师弟是左右护法的独子,武功也是一流,去年也已经开始独立执行任务了,他也是内定的三使之一;剩下的十四名教主亲传弟子,届时将决出最后一名幽冥使者。师弟你敢不敢争上一争?”
原来,按照幽冥教的传统,每任教主会在任期内挑选十六名弟子亲自调教,并最终选定三名弟子作为执行任务的职业杀手,称作“幽冥三使”,其余十三名亲传弟子则作为幽冥三使的帮手,协助完成任务。幽冥三使的身份确认,主要标准就两条:一是独立执行任务,二是教主赐新名。毕雪剑的“雪剑”二字,正是幽冥教主龙啸海在毕雪剑十七岁初次独立执行任务成功后所赐,这就意味着毕雪剑得到了教主和众长老的认可,已经被内定为幽冥三使之一了。而毕雪剑所说的张师弟,去年独立完成了第一桩任务之后,也被教主赐名“游龙”,显然也是内定的三使之一。照理说,作为亲传弟子之一的王本草是早就有机会下山协助执行任务的,但不知为何,教主却一直不给他机会,甚至连独自离开村子都不许,唯一允许的就是可以在白水观后门所对的那座冷僻的泰山支脉上任意活动,但不许越过太平崖。
王本草知道,所谓“执行任务”,其实就是按照雇主的意思去杀人。他虽然是个武痴,但他习武一来是出于爱好,二来是因为母亲生前一直教导他要好好习武,不然会被别人欺负。至于杀人,母亲既没有教导过,他也从来没想过,因为他觉得杀人是不对的,是犯王法的。但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想去外面看看,他想看看母亲曾经说过的那些地方,他想看看父亲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他想看看泰山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毕雪剑作为王本草的邻居和师姐,也是平日里唯一与他来往的教主亲传弟子,对这个师弟的心思是了如指掌的。见他不吱声,已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又劝道:“这次的三使大选,是你走出深山的唯一机会。除非成为三使之一,否则你永远接不到任务,更没有机会离开这个村子。别问我为什么,你只须记得:师姐不会骗你!”
“杀人犯法,我不杀人。”王本草声音低微。
“咱们杀的人个个都欠着别人的命,咱们杀人那是替天行道,是为民除害,是帮人报仇,有什么不可以?!”毕雪剑已经劝过很多次,所以一提起这事儿,她就按捺不住火气。
王本草道:“母亲教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人杀人,与我无关;人不杀我,我不杀人。”
“你不杀人,你就没钱,你就天天住这老房子,你就天天与禽兽为伍,你也不用娶媳妇了!”
王本草一愣,随即笑道:“我与猴群相交甚欢,有何不好?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娶媳妇又有何用?”。
毕雪剑闻言,气更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说得对,你现在这样真是好极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做菜给你吃了,今天是最后一顿!”说罢,大步离去。走了两步,又道:“还要这盘子有啥用!”说着,把每天给王本草盛菜的盘子往身后猛摔下去。却听身后脚步声急起,王本草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上前去,伸脚在那盘子即将落地之处一勾,那盘子竟稳稳地落在他的脚面上,没被摔碎。毕雪剑吃了一惊,回头冷笑道:“本事不小,可惜没用。”
王本草怔怔地望着师姐离开的背影,呆立不动,直到天色尽黑,眼前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