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院的大门,在山道的尽头,要攀登好多好多级的楼梯。
门后典雅清幽的校舍里,有许许多多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们,但他们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刘祯彦手足无措地站立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上,看到那一张张傲慢天成的少年面孔,微微垂着眼睑、从鼻子里冷冷地出气:“哼,是个贱民。”
还有许许多多细琐的低语:“郑先生疯了吧。”“只有五大家还有与之联姻的豪富之家才有资格进天道院学习。这个贱民是来干什么的?我们又不缺刷马桶的仆役。”
刺耳的轻笑此起彼伏,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爪挠在他的心头。
他僵立在原地,想要遁入地下。郑家瑞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五大家的由来,是天帝把神力赐予了五个效忠他的家族。所以五大家的子子孙孙,都因此流淌着更高贵的血液。但事实果真如此吗?这个孩子天赋的存在,向我们证明了,人的能力并非由血统决定。天帝与其说是把力量赐予人类,不如说是解开了我们与天地力量间的一把锁,让我们得以运用。”
“这个孩子是例外,或者说,发生了变异。他和天地力量之间的锁未经天帝许可就天然打开了。这也提醒了我们,如果我们能了解为什么‘没有锁’的机理,从而解开每个人身上的那把锁,那么神力就不再必须仰赖神明的赐予,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后天培养。”
“你们体内流淌的血液并没有比他更高贵。”
没有人再发一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刘祯彦心潮澎湃。
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有一个极其宏大的世界向他敞开大门。这世界的光亮驱散了他从那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带出来的黑暗、卑微和扭曲,他值得被原谅和爱甚至是尊重,而不是被迁怒和嫌弃。
他感觉,暖融融的阳光包围了他。好温暖,好幸福。
“你这次的试炼又是全院第一吗?”郑先生背对着他浇着花。小小庭院里,葡萄藤下,斑驳的光影落了一地。
“是的!”他背着手站着,满心欢喜,“虽然文试中孙先生看我不顺眼,评卷苛刻,害我只拿到乙等;但武试的‘一对一’我连胜五场,有个坤元家的小子嘴上特不干不净,被我直接摁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最后哭着求饶了。”
“是吗。”郑先生停下手里浇花的动作,微微转脸,似乎在思索措辞,“对其他同学......偶尔还是要有必要的客气。”
“不是您说的吗?”刘祯彦不满地说,“您的老师云飞大师讲过:‘即便是天帝,也只不过是因为对世界本原所知更多,才成为主宰我们的神明’吗。既然神也值得质疑。这些家伙既蠢又坏,我干嘛要尊敬他们?”
“但我的老师也说过,一路上树敌太多无益于前进。”郑家瑞意味深长地说。
先生的背影慢慢步入阴影,消失不见。
刘祯彦想要上前追上先生的脚步,两旁的景物却转瞬间变化,不知怎的,他步入正值课间的讲堂。
一个脸上挂着瘀伤的少年歪坐在椅子上,身边或站或立着若干他的“死党”,看见刘祯彦的到来,面色警惕地望向他。
他不知不觉地走向一个座位坐下。眼前桌上书本密密麻麻的字符,耳畔少年们笑闹交谈的嘈杂让他困惑——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喂,黄思禹。”那个脸上挂彩的少年突然冲着另一个角落开口,“你又在折什么玩意儿。”
“小、青、蛙?啊哈哈,什么时候来我家啊,你肯定能和我三岁的小弟玩在一起。”“哈哈哈哈哈哈哈。”“肯定你弟都嫌他。小心废柴会传染哦。”这少年周围的其他人笑嘻嘻地在一旁附和着冷嘲热讽。
刘祯彦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是一个单薄的少年后背。他坐在位子上低着头,在众人的嘲笑中岿然不动。
“我说,黄思禹,”挂彩少年挑起眉梢,“你这是什么态度。咱们什么关系,还那么见外——”
他把身子慢慢前倾,看着一脸真诚地说:
“我们不是主子和家仆的关系吗?”
挂彩少年嘴角勾起挑衅的笑。
“啊~真的假的?”“你不知道?他们黄家祖上是坤元家的家仆,是连姓氏都没有的奴隶。因为对主子衷心耿耿才赐姓为‘黄’。”“他爹不是大将军吗。”“大将军也是皇上养的狗嘛。”“哦~原来如此啊,我才知道。呐,黄思禹,你给‘主人’脸色看,也太不懂规矩了吧。”周围的人明显是故意的,浮夸地在边上假惺惺地演戏。
“帮我做点事儿呗。”挂彩少年站起身来,走近那个名叫黄思禹的少年,俯视着他,“你会折那种能飞的千纸鹤对吧。”
“干什么?”黄思禹冷冷地问,让刘祯彦有点意外:还以为他会软弱地颤着声回答。
“东苑不是这两天有几个来进修的女学生吗,平时都用围墙隔着,只有全院试炼那天来围观见过一次。有个青木家的妹子蛮合我意,帮我折千纸鹤送个信呗。”
“不要。被发现就是违纪,要关禁闭室的。”黄思禹别过头,试图避开挂彩少年恶狠狠地注视,轻声说。
挂彩少年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偏着头,抬起下巴:“我劝你不要拿客气当福气。”
“我说,他都不乐意了。你还想干嘛。”刘祯彦莫名满腔恼火,起身大步地走向挂彩少年。
“少管闲事。”挂彩少年眼神不由得有些虚,嘴上仍不告饶。
“还想像试炼那天一样被我揍吗。”
挂彩少年脸色一沉,鼻子里冷哼着,撞开刘祯彦的肩膀离开了。在背后不忘嘟哝着:“一个贱民也敢翻天了。就知道仗着郑先生给他撑腰。”
黄思禹转头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刘祯彦:“不要指望我会报答你的人情的。”
刘祯彦回敬:“嘁,不识好人心。”
他头也不回地扭头往座位走,两旁的景物又一次迅速变化,待他停下脚步,他便站在了鸟鸣纷杂、树木连荫的户外。眼前有一道翠竹掩映的矮墙,一道门扇虚掩的垂花门。
“刘公子?”
有个甜美的声音轻轻喊他。
他转头。是个娇小的少女,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含羞带怯地望着他。少女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婢女,捧着一大堆书。
他认得她,是早就在一众天道院学生中出名的美人,一位出身赤焰家分支的千金大小姐。
“孙、孙小姐。你认识我?”刘祯彦只觉得心跳动得厉害,两颊和耳根烫了起来。他自己看不见,但他想自己一定是没出息地脸红了。
“我在全院试炼那天见过你。”少女甜甜地笑着,“你连胜五场。”
“是、是吗。”刘祯彦喜上心头,“这里不是西苑吗。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来了。”
“我来借西苑藏经阁的书。”少女眨着大眼睛,仿佛刘祯彦脸上有点什么似的,贴近了盯着他的脸,“你呢?”
刘祯彦摸着鼻梁,转开脸,只觉得脸更烫了,干咳了一声:“哦,这样啊。我是——有人叫我来这儿等郑先生。”
“那能让一下吗。我要从这边的门回东苑。”少女仰着脸,向他粲然一笑。
他慌张地让开,看着少女的笑容,只觉得头脑晕晕乎乎,走路也要轻飘飘了。
少女提着裙摆走向虚掩的垂花门,在拉开门离开前,还不忘回头再望了刘祯彦一眼:“再见咯。”
刘祯彦的心怦怦直跳,呆立在原地,眼看着少女和身后的婢女进门,然后那门轻轻地合上。他的心里情不自禁地有一丝忧郁,喃喃自语:“下一次见面,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呢。”
但就在他呆立原地,估计那姑娘还没有走出多远时,矮墙之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啊!!!”
是那个姑娘!刘祯彦一激灵,不假思索地高喊着“怎么了?”就推开那道隔开东西两苑的小门——他甚至都没有多想,为什么门没有上锁。
他推开门一迈步,便觉得脚下一空,骤然间黑暗袭来。他的心也重重地下坠。
“表哥,我演的怎么样。”他听到那个少女的声音,但完全不是那甜美的语调,“这次我可是牺牲色相,忍着恶心和那个贱民说话哦。你说好的报酬可一分不能少。”
“放心好了。我可得好好谢谢你,”是那个挂彩少年,光是听声音就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得意笑着的嘴脸,“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这家伙对平时那些暗算都警觉得要命,这次居然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这家伙都被迷住了。啊哈哈哈,这个贱民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是挂彩少年同伴的声音。
“哎呦!不许说了,想到那色迷迷的眼神我都恶心。”少女说。
你才色迷迷!你这嘴脸丑恶的毒妇!听得刘祯彦怒上心头,可是他一丝也动弹不得、两眼漆黑,只能听见动静。
“诶,你东西带来没有。”挂彩少年问另一个同伴。
“带来了,我问我姑借的,锁妖金钩。这玩意儿穿透骨头就和戳豆腐一样,还可以放出倒刺,保准血肉模糊,戳哪儿废哪儿。”
“老、老大,这样不会有问题吧。”
“哼。我爹是当朝皇帝的堂兄弟,世袭罔替的恭亲王。你爹是南洋水师提督。这家伙的爹呢,不知道是哪里的贩夫走卒。你怕什么。
唯一能罩着他的郑先生因为他的特立独行和出格言论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得罪多少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就算郑先生能罩着他,但他又不是郑先生的亲儿子,也不就是稀罕他的天赋嘛。我们废了这家伙的手脚,看看——
郑先生还会不会包庇一个废物!”
“噗!”
听得一声闷响。左臂上钻心般的疼痛袭来,刘祯彦喊不出声音、也挣脱不得,他觉得疼痛中自己的躯壳都变形了,无形的力量把他的皮肉撕裂开来一般。
“当然——我们还真得感谢表妹,让我们可以给他扣上一条翻不了身的罪名。贱民呐,就该待在烂泥里,不是吗?”
“噗!”又是一声闷响。右臂也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在心灵和肉体的双重痛苦中,他恍惚地感觉那些环绕着他的声音慢慢消散,陷入了长久的岑寂。
好黑啊。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
做了一场美梦后,又回到地牢中来了。
我的胳膊!他感受着刻骨噬心的疼痛,绝望地想到:我再也不能提剑挽弓了。再也不能大幅度地运动元气了!
黑暗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如果我来晚了,你的脚也废了。”
“黄思禹?你怎么也在。”他气若游丝地问。
“那个谁的表妹,是叫我帮忙传信叫来的。”黄思禹在黑暗中回答,“我想告诉你他们的陷阱的时候,你已经上钩了。我冲上去,扛住了一顿打,然后郑先生闻声来了。至少救下两条腿。”
刘祯彦没有回答。黑暗恢复了短暂的岑寂。
过了一会儿,黄思禹又开口:“现在我不欠你人情了。”
黄思禹语气平淡地说,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你的罪名是私闯东苑、非礼女生未遂。我的罪名是帮凶。”
“我有罪?”刘祯彦浑身颤抖着,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吐字。
“这帮混蛋!这是诬陷!他们毁了我,废了我的胳膊,居然有罪的不是他们!”刘祯彦嘶叫着。他从小到大,被姑父虐待、被误解为怪物、被关在地牢里,都没有哭泣过。但是现在他的眼泪无声地在奔腾。
“他们毁了我!他们才该下地狱!”刘祯彦愤怒地站在黑暗中,横冲直撞地向前,奋力地撞墙,就像当年他在姑姑家的地牢里一样。他将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低声地啜泣——他明白为何此刻自己如此脆弱。因为这个世界曾经给他过光,现在他们又把他推进了深渊。希望过后,绝望是如此寒冷彻骨。
“贱民,就该待在烂泥里......“刘祯彦像丧失了全部力气一样,垂着两条无力的手臂,背靠着墙慢慢滑落,坐在地上,“每个人生来都有他们位置......”
“哈。”黄思禹在黑暗中轻笑,仿佛在嘲笑他、又仿佛在嘲笑自己,“每个人生来都有他们的位置——你是贱民,我是什么?我生来就要像我的祖父、父亲、兄长一样,成为对皇帝陛下有用的忠犬,为他浴血疆场、维护他的安全、为他着手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可是我无法满足这种期待,所以我是个废物。”
黄思禹喃喃地说:“我们确实有罪。我们的罪是没有待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上。”
“别把我和你这种公子哥混为一谈。”刘祯彦无声地苦笑着,“你这说法太肉麻了。”
他们在黑暗中听见艰难低沉地喘息,好像是自己的、又好像是对方的。血腥的气息萦绕在狭小潮湿的空间里,像是暗红色的蛇,攀缘在他的两臂。
“刘祯彦。”黄思禹徐徐地、仿佛叹息般的吐了一口气后,开口。
“干什么?”
“我们逃跑吧。”
“去哪里?”
“不知道。”
“怎么逃?”
“地牢里我发现有前辈学长挖的地道。”
“出去以后,我要挣很多很多钱。你有门路吗。”刘祯彦仰头靠在墙上,莫名地问。
“有钱赚一定和你五五开。”他听见砖块松动、被搬开的的声音。
“一言为定。”
“至少——是另一种活法。”
黑暗,迅速地消散。刺眼地光芒扑面而来,灼痛了他的眼睛。
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黄思禹的呼喊振聋发聩——
“刘祯彦,你丫的再不醒过来,我要扛不住啦!可不要死在这里!”
他艰难地抬眼,意识又重新复苏,只见那镜子穹顶下空旷的大厅。
白衣少年冷漠倨傲地抬起下巴,目光冷冷地扫来,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真可惜。看到你那精彩的逃脱,我本以为会很有意思呢。真叫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