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但饥荒没有停止。
干旱耽误了今年的春耕,除了范家村这样存粮较富裕的少数村庄,大批农民用土地和地主换取了可怜的粮食后,丧失土地成为逃荒的流民或者打家劫舍的山贼。
“天地轮转,人命渺若草芥;帝王功业,弹指挥间,灰飞烟灭。我们就像是一匹被蒙住双眼、拔足狂奔的马,跑到精疲力尽,跑到大陆的尽头,笔直坠落,终结在茫茫的冷海之中。生、老、病、死,还有那永远不能被满足的欲望,纠缠着我们,折磨着我们,正因如此,我们需要一位英明博爱的主,让我们悬崖勒马、重见光明,在芸芸众生深陷的泥淖中解脱出来。
这位主,正是伟大的郭勒倍毓——
郭勒倍毓,吴桑霍斯!”
那老头子端正地盘腿坐在高高的稻草垛上,一块破破烂烂的灰色麻布盖着他的头顶、披在身上,他浑浊的双眸望向远方,长满皱纹的面孔不喜不悲,到处乱飞的苍蝇落在他的面颊上也打不破这种沉静。
如果不是他口中像吟唱一般低语,会让人误以为他就是一尊久经风化、刀斧凿刻出的雕塑。
“老爷爷,再给块糖吧。”
一帮半大小子蹲在板车前的空地上,嘴里含着老头刚刚分给他们的糖块。糖块正迅速地在口中消融,品味着嘴里的甜蜜滋味,有人开始对老头不明所以的传教有些不耐烦。
“如果你们成为伟大的郭勒倍毓的信徒,虔诚地遵循他的指导,走向通往极乐之路,糖块早晚要多少有多少。”老头子不屑地瞥了一眼刚刚开口问他的胡圣旸。
“真的假的?”赵屹铭不置可否地一笑,把含在左脸颊的糖块换到右脸颊,眼睛瞟向老头子腰间的小布袋子,“你是骗人的吧?”
“他刚刚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听不懂诶。”张何斐转头凑在李响边上问。
“郭勒倍毓,吴桑霍斯。”老头子悠悠地说道,“此为勐族语,不是大梁官话。意思是——星陨而生者,降临尘世。”
“原来郭勒倍毓是个外来神。”赵屹铭转头和其他伙伴说,“勐族不是信魔君的吗。这个郭勒倍毓听都没听过。”
“无知小儿!”老头猛地抬高音量,那双浑浊的、嵌在褶皱中的双眼豁然瞪大,好像一瞬间,一股骇人的生力注入这具形销骨立的衰朽身躯,迸发出让他们无力抗拒的重压。
老头子像傀儡一般,缓缓地、迟滞地抬起缠着重重珠串的右臂,面对着少年迟疑、恐惧的面孔,伸向赵屹铭,手掌放在他的颅顶上方,仿佛在摩挲空气中什么无形的东西:“和郭勒倍毓相比,魔君、天帝,亘古以来、天上地下,凡有所知诸神,不过是即朽之木、将颓之厦。”
“你们很特别。有很特别的气息。每一个都是。郭勒倍毓需要你们。”老头子再度如同吟唱般低语。古怪的音调让人联想到潮湿阴暗处的蠕虫。
低语罢,他收手,低垂眼帘,睥睨着少年们,再度高声道:
“归顺吧,信众!”
少年们面面相觑。赵屹铭故意皱起眉,转头对着老头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呀。不听了、不听了。”说着,就站起来,拍拍灰,用眼神无声地示意伙伴们,胡圣旸、张何斐也跟着站起来:“就是呀,你在说啥呀,听不懂。”“走了、走了,响爷你也起来。”胡圣旸把还坐在地上凝神静听的李响扯起来。
“别走啊,我还没有传完教呢。”老头有点诧异地呼唤他们。
胡圣旸走向老头子,靠近到他的面前,仰着脸说:“老爷爷,我其实很想信仰郭勒倍毓来着,只可惜——”
“三、二、”李响转头,察觉到赵屹铭正在以呼出气流的方式在默数着,
“一。”
“你给的糖还不够啊!”
胡圣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老头子的腰间一抓,一把扯下那个布袋子,转头拔腿就跑。其他人,包括李响,也立刻跟着转头狂奔。
他们踩着破破烂烂的草鞋,踏过雨后泥泞、坑洼不平的土地,在闹哄哄的人群和板车、牲畜之间敏捷地穿梭,全然不顾撞上什么人或踩到什么物,把人群的骂骂咧咧和骡马的嘶鸣甩在身后。
赵屹铭边跑边心有余悸、气喘吁吁地说:“这个老头子信了勐族蛮子的邪,头脑不正常了。”
远处,是东陵城高大恢弘的外城墙,灰色陶砖的表面已经经历了千年的风雨,城头飞扬着一面面青色大旗,旗上用黛青色的丝线绣着张牙舞爪盘旋着的青龙,在阳光下反光——那是五大家中主掌东吴的“青木”郑氏的家徽。
在三百年前,五大家中的四家都经历了一次名为“归政天子”的革命,被剥夺了封地的自治权,地方事务一律由皇帝委派的官吏所主管,扶植起众多像黄家这样的新贵族,四大家成为地方的象征和精神领袖。不过四大家根深叶茂,手握各地田产物业,纵然交由官吏管辖,让出了一些权力,他们豢养谋士家兵,依旧声势浩大、煊赫不凡。更何况,神都朝廷的各省各部官员中,各地驻扎的军队将领里,多的是出身四大家的子弟。
因而说起东吴,所有人还是会首先想到:“郑氏的东吴”。
此刻,近一万流民都被拦在了城外,在荒地上搭起了错落不一的棚户。为博“乐善好施”之名的郑家太夫人以私人名义捐了钱粮,兴建粥棚,每日提供一顿稀粥。
往年百姓上缴的重税去向不明,朝廷号称早就拨款并开仓放粮,但朝廷的救济实际持续了三天就结束了,受灾州府的税收更没有因为灾年放宽,逼迫着百姓成为流民、匪盗。
这一日一次的施粥根本是杯水车薪。一万人拥挤着去争抢那一碗和水无异的稀粥,最终粥棚坍塌、人群踩踏,有的人被滚烫的粥烫伤得面目全非,有的人在人群中受挤压窒息而亡,有的人被前来维护秩序的铁骑用长枪挑死在马下。
粥棚之外,还有更加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在发生。一块面饼,可以换取一个十四岁少女的贞洁。“易子而食”的恐怖行径在夜晚默默进行,人们心照不宣地分食锅中的熟肉。
赵屹铭、胡圣旸他们到了东陵城外就后悔了。
此刻,号称“人间烟花地、万古富贵乡”的东吴首府,东陵城外,无异于人间炼狱。
因为到东陵来是“尻肥”的建议,他们不免埋怨起“尻肥”来。
“尻肥,你看你出的鬼主意,还说啥这里每天都有免费的食物供应。现在咱们城内也进不去,城外乱成这幅鬼主意,还不如待在乡下呢,至少还有野狗和乌鸦。”刚钻进他们用废旧木板和棕棚搭建起来的“避难所”,赵屹铭就开口埋怨道,“这地方就不是人待的。”
“还碰到像那个老爷爷一样的怪人。”胡圣旸搭腔,“你说是吧,响爷。响爷?自从那天带回兔子后,你就不太说话了耶。”
“诶,对了。你那袋糖呢,拿出来。咱们现分一下。”赵屹铭提议。
“哦,就揣在我的怀里。”胡圣旸说着,伸手往对襟衣领里一掏,表情忽然凝滞,“嗯?!不、不见了。”
“什么!”赵屹铭质问,“你不是在逗我吧?你不会自己私藏了吧。”
“怎、怎么会!”胡圣旸激动地涨红了脸,“我是那种人吗!我真的放在衣服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刚刚掉在地上了。”此前一直把高大的身躯缩在低矮一角的“尻肥”伸出头、凑过来问。
“不可能,我清清楚楚记得揣在怀里了!”胡圣旸的脖子、耳根和脑门也一并红起来,焦急地辩解。
“掉地上一定马上就被人捡走的。”认定了糖袋子已经丢失的赵屹铭既失望又不甘心地说道,“算啦,咱们都吃不到糖了。反正也就是抢不到粥,挨几天饿。”
胡圣旸不安地解开罩衫,嘴里嘟哝着:“咦?!怎么会这样?”,期望着糖袋子是挪到后背去了,但终究是徒劳无功。
“你们在讨论那个布袋子吗。”李响抬眼,问道。
“啊?不就是那个袋子吗?响爷你在想啥呢。”胡圣旸答道。
“被一个女孩拿走了,”李响面无表情地说,“她故意被你撞到,然后伸手把袋子拿走了。”
“怎么可能!我放在衣服里的。”胡圣旸震惊地说,“你看到为什么不提醒?”
“这个,”李响偏过头,“很重要吗?”
这下不单是胡圣旸,连赵屹铭和张何斐的表情也变成了“你没事吧”,一脸的不可思议。
“李响,你是病了吗?”赵屹铭把手放在李响的额头上,“你刚刚听那个老头子胡言乱语也是怪怪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找回来的话,跟我来吧。”李响意识到自己似乎做出了一些不合人类逻辑的行为,但他想不出怎么弥补,于是开口提议,然后率先钻出“避难所”。
他们一脸狐疑地跟着李响的步伐,穿过闹哄哄的人群、牲畜和板车。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辨清的浑浊气味,里面混合着人的、畜生的粪便和汗水,甚至是还没拉去草草掩埋的新鲜尸体。这里每天都有新来客,每天都有人离开。
“是她。”顺着李响的所指,他们看见一个穿着不合季节的红袄的女孩,大概十一二岁,和他们一般年纪。红袄已经蒙上厚厚的灰色,只是勉强能认出原本的颜色。棉絮从破口翻了出来,也早已变黑。女孩扎在脑后的辫子松松垮垮,久未梳洗的头发结成了一绺。她臃肿的红袄领口露出的细弱脖子和袖口露出的瘦骨嶙峋的手腕,都昭示了她也是个长期挨饿的苦孩子。
但胡圣旸他们根本不想同情她,不仅仅因为他们的生活也惨不忍睹,更因为,女孩的手上,千真万确拿着那个布袋子!
“你这个——”胡圣旸的“贼”字还没有喊出口,被赵屹铭慌忙捂住。怎么能“贼喊捉贼”呢。要小心翼翼地围过去,把这个偷糖的死丫头好好教训一顿,再把糖袋子抢回来。
他们跟上女孩的步伐,想着到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解决了这个“小偷”以及赃物。
女孩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由一栋栋紧挨着的棚户构成的“小巷”,脚步不疾不徐,发出踏在泥地和水洼边缘上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旁若无人地行走着。尾随的几人认为有外界的人群哄闹声掩护,不会被发现动静,只顾专心地跟着。
她迈入了转弯,几人怕被察觉,暂时靠在转角没有跟上,但还能听到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没有声音了。
她就住在转弯第一个棚户里!他们有点懊悔碍着来往的行人没有尽早动手,万一她“家里”还有人怎么办,糖岂不是要不回来了。他们连忙冲出去,想要抓住女孩。
可是,转过弯来,空无一人。
“在那里。”李响突然往旁边纵向的“巷子”一指——女孩正在巷子里快步、不对,在巷子里飞奔,但她足尖点地迅速逃窜,完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什么邪门玩意儿!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女孩的身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这可咋办?”胡圣旸在惊讶之余结结巴巴地问。
“不要紧。”李响道,“我可以感知到她的行踪。”
李响闭上眼睛。虽然理智的那部分他认为为了这种小事情实在是浪费能量,但情感的那部分,就是让他感受到悲伤滋味的属于凡人“李响”的那部分,又希望可以找到偷糖贼。
看来理智还是屈服于情感了。
他开始用眼睛之外的,他无法描述的感官在虚无中摸索。“跟我来。”他说着,便迈开步伐。
其他三人将信将疑地跟上。
待李响睁眼时,他听见其他三人倒吸着凉气,低声说道:“嘶,响爷,你可真是神了。”
眼前,是一个阴晦的角落,背靠着一间棚屋的“墙壁”,用棕棚支出了一个小小的屋顶。狭窄的屋顶下,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躺在木板上,身上盖着缀满补丁的破烂棉被。女孩跪在女人身前,低声唤着女人:“娘......娘......你看我带来了什么?是糖哦。”
“娘,不要闭眼,不要睡过去,醒一醒......娘......”女孩近乎于哀求地低声唤着女人,从布袋子里掏出糖块放到女人的唇边,“你不是说过,等我长大了,出嫁的那一天,要让我穿上你做的嫁衣吗。虽然爹把原来那件买了,但是你答应我的,再做一件。日子会好起来的,你会再做一件。你醒一醒......”
“莹儿。”女人别过头,拒绝了女孩送到嘴边的糖,苍白的面容上艰难地浮起一丝笑,“日子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也要好好的。“
“娘?”女孩颤着声音,带着哭腔呼唤。
“我太累了。”女人低哑地、无力地轻轻说道。被子下的胸脯随着沉重的呼吸起伏。
然后,她便皱着眉头,合上眼睛。她的面容静止了。呼吸停止了。
女孩惊骇地伸手感知女人的鼻息,然后仿佛触电一般收手,痛苦地跪在地上蜷缩起来。双肩,不可控制地颤抖着,许久才传出压抑的哭声。
曾想上前教训女孩一顿的少年立在原地。这种悲伤,感同身受。
死了,就是死了。充满了无力和虚空的感觉,还有对未来险恶世界的深深恐惧。
他们无言地走了,糖袋子没有要回来,虽然那本就不是他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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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天和,看来你这种传教方式还是不行,把孩子们都吓跑了。”面色黝黑、身型魁梧的中年大汉不苟言笑地说着揶揄的话。
“哎呀,尴尬了。我还以为会感召他们呢。”头上盖着灰色麻布,骨瘦如柴的老头子讪笑着,伸手到脖颈后头,拔出一根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银针来,那满脸的褶皱便似有无形的手抚平了一般迅速地消失,露出一张青年人白净、方正的面孔。
“还是试试我那种朴实的方法。”沈文杰撩起袖子管,露出常年劳动、肌肉虬结的小臂,“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喂!”说着,沈文杰就冲着远处正失魂落魄的少年招呼,看着他们不明所以地凑过来。
“我是城里的铁匠,正好缺四个学徒。包吃包住,就是辛苦点,你们干不干?”他说道。
“现在?我们?”赵屹铭仰着头,惊讶地问。
“对啊。放心,我是在城里有铺子的铁匠师傅。我姓沈,铺子在西市,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可以进城?”尻肥的目光异样地一动。“包吃包住......”胡圣旸显然对这个诱人的条件很动摇。
“我可以!我可以!”还没等回答,突然一个中年人就从旁边窜出来,把他们挤在一边,急切地说,“我能吃苦!你看这几个小孩子能干什么活儿,让我来吧!”
“我是培养学徒,我百年以后接管铺子。不要大人,就要小孩。”沈文杰微蹙着眉头,拒绝道。
“这位老爷!可怜可怜我和我女儿吧!”这时,另一个中年人带着更凄厉的哭腔凑上来,臂弯下挟着一个挣脱不得的女孩,“孩子刚死了娘,我实在养不起了,给您处置,当奴当妾都可以,这孩子很能吃苦的。”
“这不是——”胡圣旸惊呼,“那个贼!哦不,那个女、女孩!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那个!”
“怎么?你们认识?”于天和饶有趣味地发问。
“她、她偷了我们的糖,逃跑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胡圣旸解释。
“哦?”于天和笑了,“你们也没吃到糖嘛。”——四个少年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方才被偷糖的老头。李响沉浸在目睹女孩母亲离世时感知的情绪中,正在思索何为“共情”。
“你叫什么?多大了?”于天和低头问正双眼通红,怒目而视的女孩。他发现女孩有一双猫一样眼睛,圆睁着,充满警惕和敌意。
“她叫周莹,今年十二了。孩子怕生,不要见怪......哎呦!”女孩父亲刚帮着介绍,女孩就恶狠狠地往父亲手腕上咬了一口,想要挣脱父亲的钳制。
“这个女孩很有意思。”于天和转头和沈文杰道,“好好培养,说不定也是个承影的候选人。”
“难说。”沈文杰皱皱眉头。
“好啦,四个小鬼,还有这位小姑娘,跟我走吧。我们进城去。”于天和指指身后驴拉板车。
“老爷,真的不考虑考虑我了嘛!”第一个中年人还不死心地凑上来,但徒劳无功,被沈文杰一把推开,跌在泥地里。
“我们还没说同意不同意......”赵屹铭半推半就地登上板车,张何斐、胡圣旸则十分主动地已经稳稳坐好。
周莹一声不吭地将目光在沈文杰与于天和身上游移,回头看向正犹犹豫豫对着于天和讲价钱的父亲,便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登上板车。
李响对眼前的景象感受到了一丝怪诞,不过他早已决定,在他想起自己身份和使命之前,暂且随波逐流一番。他也登上了这辆将带他们进入东陵城的板车。
有什么在未来等着他们?
但愿不会比现在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