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黄思禹和刘祯彦一行人所在的龙潭千里外,是大梁国的中枢,至高无上的首都。
它还有个振聋发聩的名字——神都。
因为这座宏伟的城池中住着大梁国的天子,他承天帝之命统治宇内,代表了上苍在凡世的旨意,是最接近神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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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所谓五大家——霜金、青木、墨泽、赤焰、坤元,实则对应了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
令德殿的东暖阁,年方十一岁的皇帝张瀚波读书的场所。
窗外蝉鸣聒噪,仿佛一锅煮沸的水。
小皇帝正襟危坐在御座上,眼前是摊着书的桌案。数步之外,须发皆白、儒雅持重的老先生站着,双手捧着书讲学,自问自答:
“天帝为什么要将凡世托付陛下而治呢……昊天上帝北极耀魄宝,乃是尊极清虚之体。天帝是天,陛下和整个坤元一族,便象征了地。地之承天,尤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亲视事,故自同于一行,尊于天也……”
“至于为何,坤元在五大家中居于首位,土在五行中位于正中呢。是因为……木非土不生,火非土不荣,金非土不成,水非土不高。土,扶微助衰,历成其道,故土居中央,王四季……”
不知过了多久,老先生叫人昏昏欲睡的讲学才告一段落。
“不知陛下可有疑问?”老先生微躬着腰,谨慎恭敬地问。
小皇帝紧盯着桌上被铜尺压住的讲义,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知陛下可有疑问?”老先生又问了一句。
依然没有反应。
“陛下?陛下?”他小心翼翼走向前,“陛下?”
他伸手碰到小皇帝肩膀的一瞬间,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室内腾起粉红的烟雾。
“怎么回事?”小皇帝的近侍宦官冲进来。
“咳咳!咳咳!快开窗!”老先生喊着。
待烟雾稍稍散去,便看见小皇帝变成了穿着他衣服的稻草人!稻草人的头上,则是一张朱砂画的黄纸符。
“陛下!!!”内侍跌足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老先生的脸色难看起来,艰难地一字一顿道:“快,快去,报告太后。”
“老奴这就去!”内侍连忙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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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苑,在神都城外西北方的近郊,属于御用园林。此刻,禁苑的鞠场上,一场蹴鞠赛战况正酣。
“传我、传我!”小皇帝穿着属于右军的红色球衫,头戴代表“球头”的黑色头带,一边跑着一边向正被左军围堵的同队伙伴喊。
小皇帝得了球,便若踏着风火轮一般,飞快地带球朝球门奔去。
球门是两根高大的木柱,离地约一丈高处张有球网,中间开有圆形洞。
蓝色球衫的左军紧追不舍,拥上前围堵。
小皇帝无视了右军队友在远方举手示意回传,对身前的左军球员一个虚晃,便突出重围,飞奔着朝球门飞起一脚——
呯!
可惜,砸在球门柱上。
“咚!咚!昸!”
场边,裁判击鼓,示意比赛结束:
“一,比,零。左军胜!”
小皇帝扯下了头上的黑色头带,额上肆意淌着汗,衣服后背被汗浸湿了,还沾着尘土,因为输了球而微微有些不乐——分明是个在巷尾和伙伴疯玩后脏兮兮地回家的普通小孩,然而谁能想到,他居然是这帝国的主人。
他和伙伴们一同走向球场南侧的供观看比赛用的大殿。
踢球的大约有二十几人,大多是十一二岁的男孩,其中稍有年长的,也不过十三四岁。他们在大殿的水磨青砖地面上席地而坐。大殿面向鞠场的一面完全敞开,大殿里空空荡荡,墙角放着盛了井水的大水缸,口渴的便自去用阔口茶盏舀水,仰头咕咚咚地喝。
张瀚波和穿着蓝色球衫的一个少年说着话——少年明显比他大,十三四岁的光景,但一副谦和沉静的样子。
“诶,东楼,你带我踢的这个蹴鞠规则好像和外面的不一样。”张瀚波边用衣角抹着汗,边说道。
那名唤陈东楼的少年答:“这是家父去西域经商,在那边见识过一种球戏后改良的规则。”
张瀚波道:“原来如此——哎,无所谓了,反正好玩就行。那你去过西域吗?”
“还没有。”陈东楼答,“要等我成年了吧。”
张瀚波眯着眼睛,看向大殿外阳光耀眼的蹴鞠场:“西域……其他人总和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的土地,比如西域,并不属于大梁,那里的人民甚至不尊崇天帝,连他的存在也不知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本没有错。因为这句话发明的时候,在人们认知中,大梁君主统治的疆土便是世界的全部。”陈东楼笑笑说,“只是现在人们的认知变了,这句话还留着。”
“我还是比较喜欢和你说话。”张瀚波凝神看着殿外,“其他人总是在哄我,说得都很好听,但都不是真心话。”
比如母后与石先生是一类人,动不动把帝王的大帽子扣在他的头上,把他捧在高位,也用帝王的责任与道德当枷锁约束着他——不可大笑、不可狂奔、不可行不端坐不正,不可不孝顺仁义、尊重太后,不可不尊师重道、尊重帝师。
徐常侍、他徒弟小钱子等一帮宦官是另一类人,他们不讲道德和责任,他们的准则就是“皇上喜欢”,你永远看不透他们自己的意见和态度,但他们把你看得很透,所想的一切都先你一步想到。
“哦!对了。”张瀚波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你帮我扎的稻草人,用过几次后法力快失效了,虽然现在还能用,改天再给我扎一个吧。”
“好。”东楼点头。
这时,坐在他们身后地上那一大帮子小孩突然暂停了说话声,纷纷站起来,不一地说着:“钱公公好。”、“钱公公好。”
张瀚波和陈东楼闻声转头,只见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宦官,一脸焦急、匆匆忙忙地奔过来。陈东楼也站了起来:“钱公公好。”
钱公公看到张瀚波,便忙不迭扑到他的脚边跪下,说道:“我的小祖宗!快快回宫去!陈小哥扎的稻草人在石先生面前失效了!”
“什么?”张瀚波惊呼,“那母后知道了没?”
“禀陛下,幸而当时只有石先生和我师傅在。他老人家先假意答应了禀告太后,命人偷偷把他看住,另外让小的来报信。”
“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石先生和母后是站在一边的。完了完了,母后早晚得知道。”张瀚波喃喃自语道。
“当时只有石先生和徐常侍在,对吧。”就在张瀚波陷入焦灼之际,陈东楼徐徐开口。
“是、是。”钱公公答。
“那就好办。”陈东楼说,“给石先生的茶里下点蒙汗药,然后偷偷把他送回家,等到他第二天早上一早在自家床上醒来,恐怕自己也要疑惑,昨天看到的场景是不是在梦里。”
“他第二天进宫来上课,陛下也好,徐常侍也好,全部表现如常,全当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说不准他以为自己是真老糊涂了,告老还乡也说不定。”
“这个主意好。”张瀚波对这个带有恶作剧成分在的应对计策很满意。
“既已有妙计,陛下,小的已经备下快马,快速速回宫吧。”钱公公连忙说。
张瀚波站起身:“那就走吧。”
“恭送陛下。”陈东楼领着那二十几个小孩齐声道,但没有跪礼,只是简单拱手作揖。
“好啦,回见回见!”张瀚波摆了摆手,跟着钱公公往外走。
钱公公一面走,则一面心中暗暗地想:这个叫陈东楼的少年小小年纪,想不到如此机敏沉静。来路不明,居然和一帮王公子弟还有陛下打成一片……
他没有回头,但他不知为何,感觉后背被少年难以猜透的目光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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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冷宫,幽禁失宠妃嫔的地方。
这里流传着关于厉鬼夜里嚎哭的传说,平时鲜有人来,偏僻幽冷至极。
女人提着长长的曳地裙摆,走过积水的宫道——这里年久失修,地面坑洼不平。
她漠然地穿过一条窄窄的石子巷,两旁有许多低矮的漆木小门,挂着锈迹斑斑的锁。有的门后寂静无声,有的传来让人挠心挠肺的病中呻吟,有的传来凄厉又含糊的咒骂。
她笔直地向前,一直到这窄巷子的尽头——那里也有一扇门。除了一把尤其大的新锁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横竖贴在门上的黄色符纸,用朱砂龙飞凤舞地写着篆文。
她用钥匙解开锁,推门而入,然后小心地回身把门闩好。
门后,是一座空旷庭院,内有一间陈旧的房屋。
她走进房屋里。
黑洞洞的室内瞬间明亮起来。女人所到之处,燃起一盏盏全铜浇铸的枝灯。
屋子的中央,层层垂下的帷幔之间,是一团悬在半空中的巨大水珠,一个白裙少女安静地蜷缩在水珠之中。
少女栗色光泽的长发,轻柔地在水中浮动着,如同一朵微风中盛开的大丽花。她白皙的肌肤在波动的水光映照下,宛若清透的白瓷,朱红的双唇微微张开,叫人不胜怜惜。
她合着眼,安然熟睡。与这份恬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少女的左肩被金钩贯穿而过,在白色的衣服上染开一片骇人的血红。
女人抬起头,凝神望着水中的少女。
少女纤长的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舒展开身体,面向来者:“你来了?”
少女绽开笑容,目光如此纯净,让女人总忍不住想起自己还是孩子时养过的小狗,它总是奔到你的面前,摇着尾巴、眨着圆圆的眼睛,那种招人心疼、无辜的样子——
叫人下不了杀手。
“不要耍花样,妖孽。”女人低声说。
“我被你锁住了琵琶骨,不能施展变化。”少女说,“不要叫我妖孽嘛,还像以前一样,叫我苏苏,不好吗。”
“够了。”女人冷冷地说。
“好见外啊,笑涵。”少女嗔怪,“那我也见外地称呼你,叫你什么呢……皇后?哦,不对,现在你是太后了。对吧,太后娘娘。”
女人别过头,不再与少女对视:“苏采熠,你是妖,魅惑是你天生的本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我此次来,是给你最后的机会。你最好坦白,你设计谋害先帝的目的,还有妖界背后的计谋。”杨笑涵极尽所能地冷酷又凌厉地说道。
“我?为什么?”苏采熠微微眯起眼睛,贴到水珠的最外层,“你过来,我告诉你。”
“就这么说。”杨笑涵冷冷地道。
“过来嘛。”苏采熠眼巴巴地望着她。
杨笑涵只得挪步,凑到水珠前。
“看着我。”苏采熠轻轻地说。
杨笑涵和她灿若星辰的眸子对视。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苏采熠低语,“为了你。”
“为了你。”
她轻轻地又说了一次。她的眸子里映照着她。
“为了我?”杨笑涵眉间微蹙。
苏采熠似笑非笑地说:“不是吗,你不恨那个男人吗。他死的时候,你心里没有一丝痛快吗。”
“不必骗我。”杨笑涵极力保持着理性,“你们妖族有更大的计谋。”
“你没理由不恨他。一个花季少女嫁给一个半百老头。多么美好的年华,就浪费在皇城这连空气都衰朽的地方。”苏采熠偏着头,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在回味过去,“他迎娶你的那天,你的情郎被发配到最前线的战场,死在勐族人的马刀下……”
“看到你那么痛苦,我也很心疼啊。”苏采熠慢慢抬起右臂,水珠的外膜便随着她的动作变形,似乎是要伸手去触碰杨笑涵的脸颊。
“你果然顽冥不化!”杨笑涵向后退着,内心深处的隐疾被勾起,“难道金钩的滋味还不够受吗!”
她握紧拳头,瞬间苏采熠左肩贯穿而过的金钩上长满倒刺,扎进少女的血肉中,那晕染在白衣上的血色,由红转为浓稠的紫黑。
“呃啊啊啊啊!”少女凄厉的惨叫在室内回荡着,身体立刻蜷缩起来,因为痛苦而抽搐。
过了许久,她重新抬起头。少女绝美的面容浮上一丝苍白的微笑,泫然欲泣地样子显得纯真又无辜:“这样可不是好孩子。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怪你的哟,笑涵……”
“妖孽,少在我面前演戏。”杨笑涵抬起下巴,目光里带着怒火,“真不敢相信,我之前这么信任的,居然是妖。你假惺惺的关心也好,你的建议也好,我都记在心里。哈!真是可笑!我还以为……还以为……”
“没有哦。”
苏采熠眼帘微垂,纤长的睫毛在她两颊落下阴影。
“我是真心的哦。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们难道不是目标一致的朋友吗?嗯?”
苏采熠抬起眼眸,清澈的双瞳璀璨得叫人移不开眼。
杨笑涵只觉得胸口受到无形的重击。
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是真心的。
这种背叛的感觉叫人多么恼火。
但是为什么我下不去手?因为她的诡辩就动摇了吗?就这么轻易地动摇了。
“够了!闭嘴!”她颤抖着双唇,高声大叫。
杨笑涵提起裙摆,匆匆转身离开,几乎可以称之为夺路而逃。
全铜浇铸的枝灯一盏盏灭了,室内慢慢重新陷入黑暗。
她听到黑暗的最深处,少女的声音回荡着:
你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