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山脸色好看了一点,感激地看了风惊秋一眼,继续道:“公子该知道我出身世俗界,天水城东边的那片世俗世界里,有个大成国,家父乃是大成国的一员武将,官居二品。”
“我是家中独子,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往来结交者,多是将相之后,胸中更有凌云之志,想要有一番作为。原本一切都很顺利,沿着预定的目标一步步前进。”
“然而,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一场偶然的机缘,一起都发生了改变。我在一位朋友家遇到一位仙师,测出我有灵根,可以修炼道法,成为一名修仙者。”
“在见识了那位仙师施展的仙法后,我忍不住心动了。再三拜求那位仙师,请他带我到修仙界。最终,那位仙师勉强同意了,我便回去拜别家人,想要赴修仙界修仙学道。”
“结果举家反对,认为神仙之说固然自古有之,但大都太过虚无缥缈,对于世俗凡人来说,妄想修仙成道,更是近乎异想天开。”
“那个时候,我跟妻子结婚才三年多,儿子还不到两岁,想到要离别父母家乡,我原本也有些不舍。不过,最终还是无法抑制住成为仙人的诱惑,于是悄然留书出走,跟那位仙师来到了天水城。”
“来到天水城后,我才知道,原来传言不虚,真有这样一片庞大的修仙者世界。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是兴奋,很庆幸自己能有此仙缘,来到这世外桃源,并决心努力修炼,等修炼有成后,再回去探望家人。”
“我踏入仙途太晚,资质普通又没有什么后盾,修行之路一直走得很艰难。但是,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要放弃,一直在努力坚持着,坚信总有一天能够熬出头。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三十年。”
“渐渐地,我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在世俗界还有一个家,还有父母妻儿,仿佛生来就是无根的飘萍,这些年来,一直在四处漂泊。其实我早已发现,修仙者的世界并非什么世外桃源,甚至其残酷之处,比世俗界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多时候,为了一块灵石,为了一株灵草,不得不拼命去争抢,去与妖兽斗,与人斗,甚至与天斗。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辛苦地去寻宝,去赚取灵石,去努力修炼。”
“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后来似乎有些麻木了,就那么机械地修行着。即使这样,我也从来没有觉得后悔,也没有想过要回世俗界。”
“直到有一天,我触怒了一位筑基修士,被其打成重伤,修为也从炼气期六层退回到了三层。要不是令尊风前辈仗义相救,我恐怕早已死去很多年了,此事公子此前已经有所了解了,无须我再多赘言。”
“我被风前辈救回天水城后,休养了一年多才养好伤势,服下风前辈赐我的一颗丹药,顺利突破炼气初期瓶颈,令修为回到了炼气期四层。可是当我修炼到四层大成境界时,修为却从此停滞不前。”
“炼气期四层的瓶颈原本不是太难突破,可是诡异的是,我用尽各种办法,始终无法再突破这一瓶颈。我一度万念俱灰,忽然有一天,动了多年未曾有过的思乡之念,想回去看看我的家人。”
说到这里,安常山脸现歉疚之色,停下来喘息片刻,接着道:“等我回到家中,才发现父母妻儿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据我的儿媳告诉我,我的父母跟妻子,都是因为我留书出走,多年没有音讯,才郁郁而终。”
“我的儿子继承祖父之志,成了一名武将,竟也于数年前遭奸人陷害,冤死沙场了,至此家中只剩下我那此前从未谋面的儿媳,还有年仅十多岁的孙子志儿。”
“因见我安家已经败落,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一些原本受过我父祖恩惠的族人或故旧,竟然也各自起了异心。不但觊觎我父祖传下来的良田华宅,还大有一副将孤儿寡母斩尽杀绝之心。”
“志儿的外祖家虽曾多方照应周旋,终究非是豪门望族,挡不住众多贪婪无耻之辈的虎视鲸吞。我要是再晚几年赶回家中,他们孤儿寡母的命运,还不知道会是何等的凄惨。”
“我查明一切事情后,出手替我那可怜的孩儿报了仇,又惩治了欺凌孤儿寡母的那些势利小人,跟志儿娘俩一起,过了一年多的安稳日子。以修仙者的身份和修为,在世俗世界里,倒是哪里都能去。”
“可是过了一阵子,我又有些不甘心,想重新回到修仙界去。尽管知道即使回去了,此生恐怕也已经无望筑基,却总是心存一丝侥幸。当然,我也并非一下子就下定决心回来的。”
“回到世俗界后,我知道自己亏欠父母妻儿太多,可是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没法弥补了。于是我立誓要照顾好志儿娘俩,以慰我父母妻儿在天之灵,其实却是为了赎补当初的过失,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犹豫,一方面想着必须照顾好志儿娘俩,不能再去修仙界,一方面却又不停地给自己找理由,想要回到修仙界。最终还是说服自己去了修仙界,理由现在想来却是可笑至极。”
“不外乎什么留在世俗界,是肯定没有希望,去了修仙界,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还宽慰自己,说不定将来志儿的儿女也会有灵根,到那时就不会像我一样,直到二十多岁才踏入仙途了。”
“总之,我最后没能经住诱惑,又回到了天水城,将志儿娘俩安顿在了方家庄,自己依旧出去寻宝。不过,后来我的修为迟迟无法突破瓶颈,进入炼气期五层,再加上寻宝时又出了些变故,最终彻底失去了信心,干脆去了聚仙缘客栈,做了一名伙计。”
“那时候我已经放弃了继续修炼的打算,想着就那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多守护志儿一些年,积攒些灵石,将来留给志儿和他的子孙。心中希望后辈中能够再出现修仙者,而且让他不至于跟我这般,因起步太迟,导致一路走得太过艰难。”
“原本以为自己从此死心了,哪知道其实一直不甘心。前几年我养好伤之后,服下您给我的那颗丹药,居然成功突破此前一直无法突破的瓶颈,顺利进入了炼气期五层。”
“我拿出多年来积蓄下来的一点灵石,又变卖了手中仅有的两件顶阶法器,购买了一些丹药开始继续修炼。没想到接下来的修炼竟然异常顺利,仅仅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就重新修炼到炼气期六层。至此,我本已有些绝望的求道之心,又开始复燃了。”
“不久后便遇到了这次选拔大会,起初还以为是天赐良机,哪知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梦幻空花。落得如今这般境地,我不由得在想,我这一辈子,不奉养父母,抛弃妻儿,奔波大半生,为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以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每次都安慰自己,只要自己仙道有成,一切都是值得的。不过,我心里也很清楚,就算能够侥幸筑基,终究是心中有憾且有愧,也绝难再奢望结丹。”
“到了现在,我更是觉得自己如同做了一场大梦,追求一生,一切成空,碌碌无成。然而,就算明知如此,要是重新让我选择一次,我大半还是会选择踏上仙途。”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甚至自己也会觉得这种选择不可思议。不过,我却很清楚,这就是我真切的感觉,我想甚至不是大半会选择,而是一定会选择踏上仙途。”
“虽然世间流传着成仙的传说,可是似乎从未听说过,有谁踏出了那最终的一步,成就了与天不老的神仙体。就连那些在我们看来,可望不可即的元婴修士甚至化神修士,都会有寿元耗尽的那一天。”
“等那一日到来时,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辛苦努力,又化为泡影,一切都成空了。可是明知修仙者的命运大抵如此,芸芸众修仍然如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甚至甘之如饴。”
“要真说起来,修仙者的生活,甚至没有世俗凡人来得逍遥自在,可是我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连我这等注定没有什么希望的人,都不肯放过哪怕一丝丝的机会呢?”
“我思索再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古往今来这么多修士,明知不可而为之,为的不是别的,就是争那一线的成仙机缘,或者说是在做一个成仙的梦。无论这个机会或者这个梦,看起来是多么虚无缥缈,身在其中的人,却总是不肯轻易放弃。”
“我这可笑复可悲的一生,到了今天似乎该清醒了,可是我心中虽然有愧、有憾,却依然不能觉悟,这难道就是身为修士的宿命吗?”
安常山居然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有些话风惊秋听在耳中,似也有所体会,有所感悟,但有些话却无从理解。
安常山说出了自己多年来藏在心头的这些话,有困惑,也有感悟,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精神也好像好了不少。
这让风惊秋心里一宽,但不久又见他剧烈咳嗽起来,气息也渐渐的弱了起来。风惊秋大惊,加速往他体内输入灵力。
安常山摇摇头,用力握了下风惊秋的手,说道:“请公子代我告诉志儿,我这一生有愧,有憾,却无悔。我身上的东西您尽管取去,只是有用之物已不多。我死之后,劳烦您化掉这副皮囊,取三尺黄土就地埋掉,不必给志儿留什么念物,告诉志儿不必为我难过……”
风惊秋点头答应下来,眼角却已经湿润。
安常山似乎很欣慰,又艰难地说道:“谢谢公子,我……我今生是无以为报了,如果……如果有来世,必结草衔环相报……”
渐渐地,风惊秋感觉到,安常山身上的生命气息正在快速的消逝,眸子变得黯淡无光,知道安常山不行了。
这时候,安常山突然又清醒了一些,喃喃自语道:“来生,真的会有来生吗?如果真的有来生,我……我还会选择做一名修士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修道……成仙……,我……我悔啊……”这是安常山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风惊秋向着安常山的遗体,恭敬地拜了几拜,将他身上的两个储物袋取在手中。思索片刻,一咬牙,放出一个火球,将安常山化掉。
他又想了想,取出一个大号的空玉盒,将地上的灰烬卷起一些盛入其中,放进了安常山的储物袋中,然后看都未看,直接将两个储物袋收入妙藏戒中。
最后,风惊秋施法聚起一大堆黄土,盖在了地上的残烬上,形成一个黄土冢,向着黄土冢躬身拜了几拜,起身下山而去。
此地既然已经被安常山搜遍了,自然没必要继续搜索下去。
目睹了安常山的殒落,风惊秋受到很大冲击。
对当年安常山义助自己灵石的事,他一直感激在心,所以在安常山有困难的时候,只要能够做到,他总会尽力出手相帮。
可是,这一次,竟眼睁睁看着安常山被人击杀于面前,只因为迟了一步,最终没能救下,令他很是懊恼,更为安常山的死感到难过。
安常山临终前的那些话,对风惊秋触动很大,让他忍不住去思索,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以他的人生经验和生活阅历,面对这样的问题,自然更是没有什么头绪,反而弄得心情很乱。
最后风惊秋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这么多。
无论修行的尽头最终是否一场空,眼下自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寻获些灵药,争取拜入柳露宗,待修炼有成后,设法去寻找爹娘。
风惊秋很快下得山来,依旧没有放出飞行法器,也没有刻意选择道路,沿着一条两旁茅草丛生的大路,一路向前走着,低头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