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来了，外婆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婆哭得瘫倒在地，一向外表冷峻，利落强悍的外公，也是老泪横流，站都站不稳。
两个姨妈、姨父都来了，大舅、二舅、两个舅妈，表兄妹也都来了，母亲是“凶死”，丧事不能大操大办，来的都是家里人。
这几天怎么过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穿着丧服，形容枯槁，在母亲的遗像前，木木呆呆，一站就是一天。黄的菊花、白的挽联、黑相框里的母亲两眼含笑、长发飞扬、意气风发，小麦色的脸闪着健康的光芒——好一朵青春的“黑玫瑰”。我看着那张年轻而幸福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和母亲这些年来的阴郁、冰冷、喜怒无常联系起来。姨妈和我从家里上百张的照片中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张带笑的照片，那时的母亲才二十多岁，结婚之前。那之后，她所有的照片都蹙着眉，面无表情，两眼空洞地看着这个世界——仿佛她对一切早已看穿，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可有可无地活着。
我没有办法接受母亲自杀的事实，我更没有办法接受方志坚竟然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的恋人。他曾经说过：“我长得极像他年轻时候的恋人。”我以为他只是在调情而已。没想到，有一天，这无情的事实竟然毫无廉耻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母亲因此而自杀，而我，就是拿起那把刀的手。
我竟然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不行，你不能进去，只有家人才能给她守灵。”是大舅的声音，屋内屋外一阵骚乱。
“你快走吧，老人家在里面。不要在这儿臊皮了。”是姨妈的声音，似在哀求，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
“求你，让我进去给她最后道一次别吧，我们好歹夫妻一场。”熟悉的男声，苦苦相求，哦，是爸爸，我的心突然提到了胸口。窗外乌云密布，狂风阵阵，暴风雨就快到了。
“夫妻，夫妻一场你就不得狠心和我女儿离婚！你们早就没有关系了，还不快滚？！”外公苍老的声音，尖刻高亢，不留一丝情面。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快步走到门口，拨开堵在门口，横眉冷对的一家人。一把挽住爸爸的胳膊，他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白色的菊花。我哭着冲黑压压的人头喊：“人都死了，你们还要怎么样？我好端端一个家都拆了，你们还要怎么样？他是我的爸爸，他曾经是妈妈的丈夫，你们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让开，让开……”我气得浑身发抖，血液倒流，下狠劲拉着父亲朝屋里走。
“佳儿，你住口！”两鬓斑白的外公，颤颤巍巍地挡在我们面前。他气得满脸通红，两眼血红，一字一句地说：“他不是我们家的人，他早就背叛了我们家。今天，只要我这条老命在这儿，他就不能进这个门，他就不能打搅我的女儿。李德明，你听清楚了？佳儿，你要认他这个父亲，你就不是我们张家的人，我们张家从此以后和你这个不孝孙女没有关系！”
我止住了哭，抬头不相信似地看着外公，他的话太绝了，我简直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什么仇恨有这么深？外公怒目相视，抿着瘪嘴，根根白发都竖起来了。外婆见不妙，从人群中钻出来，一迭声地打圆场：“老头子，生那么大气干嘛，看你把孩子吓得。人都去了，你就让他看看吧，他好歹也是佳儿的爸爸。”
外公一听，气得吹胡子瞪眼，益发生气。他提高了八度声音，呵斥道：“今天你也老糊涂了。他是谁的爸爸？他根本不是佳儿的父亲？你不要招我把丑话都说出来！他跟我们这个家，没有关系。他没有资格去看我的女儿！”
“他是我的爸爸！你凭什么说他不是我的爸爸？”我嚎啕大哭起来，先是没有了娘，现在连我唯一的亲爹也不让我认了，凭什么？我委屈到了极点，全然不顾父亲在拉我的衣襟，让我跟他走。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冲破血管了，我冲外公尖叫：“我，我，我是母亲唯，唯一的女儿。我今天，就，就，就是要让我的父亲，见，见我的母亲，最后一面！你，你，你同意也好，你，你不同意也好，都不是你说了算。”我的声音在发抖，好几次我都几乎说不下去了，可我努力镇定自己，费劲地把话说完。就要把父亲往屋子里拉。
姨妈吓得声音都打颤了，赶紧扶着外公，劝说着：“看就看一眼吧，爸爸。就一眼，我们就让他走，行不？”
“不行，除非我死！”外公咆哮道。他眯上了自己的眼睛，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张梦佳，今天是你招我把话说出来的！你听清楚了，这个男人，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不过是我挑来捡你母亲烂摊子的一只狗！我没想到啊，这只狗喂饱了，长大了，变成了一只狼，敢站在主人头上撒尿！李德明，你现在仕途亨通，人模狗样的。可你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怎么来的，我们家的人也从来没有瞧上过你！佳儿，你是我们张家的骨血，和这个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李德明，从今天起，你就放弃这个幻想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永世不再纠缠！”
外公的话像平地里的一声惊雷，炸的我眼前一切灰飞烟灭，乌烟瘴气。父亲抓住我的手一下放开了，我们俩面面相觑，一脸迷惑。外婆吓得声音细若游丝，慌乱地说：“老头子，你是气糊涂了吧？开始乱说话，你快进去吧。”两个舅舅拉住颤巍巍的外公，一迭声地说：“爸爸，不要乱说，快进去歇歇，歇歇吧。”两个姨妈围上来，一个拉我，一个拉父亲，都赔笑着说好话：“别听老爸的！他，他，他老糊涂了，不当真，不当真啊！”
可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劝说，怎么开脱，我、父亲还有外公三个人，都“入定”似的，从彼此的眼睛中读出了残酷的真相。我听到父亲颤抖的声音：“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当年力主我们速速结婚的原因，就是为了把已经怀孕的女儿嫁出去？”真相像血淋淋的刀，一刀一刀地置我们于死地。我惊恐地看了一眼父亲，他的眼睛血红，嘴唇发白，额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地暴露出来；我再转过头去，哀求地看着外公，我多希望他只是在发泄啊！他刚才说得一切都只是气话、昏话、谎话。
可是，真相永远是最残酷的。外公的语气不容置疑，一字一句：“是的！要不，我凭什么会选中你这个一无所有的农村娃呢？你明知我女儿刚刚和男朋友分手，还是迅速接受了这桩婚事。我相信你的算盘是早就打过的。只是，你可能没想到，她的肚子里早就有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否则，我就是让她一辈子当尼姑，也不会选中你这个瘪三的！”外公朝地上啐了一口，挑衅似地看着父亲。
“男朋友……分手……未婚先孕……方志坚……”我的脑子像台高速运行的计算机在奔腾，各种组合，各种可能，突然，一个恶心的念头在一瞬间定格，如白纸黑字般鲜明，挥之不去地印在脑海。我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像头被击中的小鹿，一头朝楼下冲去。“不，不，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发疯一样地跑着，那个可怕的念头像饿狼一样在身后追赶我，我玩命地跑，像个亡命徒，夺门而逃。我听到父亲在身后喊“佳儿，别跑！”，我听到姨妈尖叫的声音：“回来，回来啊！”，可我再也没有办法停下来。跑，跑，跑……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我只想跑出那个可怕的诅咒，我只想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只想跑到天涯海角，只想跑出这片从我还没出生就已经设下的天罗地网。
